第一部(第11/18页)

每过一段时间,玻璃门的多层橱柜里就堆满了书。被寄来“敬请审阅”的那些书,大多数时候都被忘了寄回去,只到年底才跟书商结账,家人并不太计较为几十本放在大书橱底层从未翻过、落满灰尘的书付账。“藏书”的内容应分为两部分:一大半是经纪人卖给他们的,只有一小部分是他们根据自己的愿望、兴趣和好奇心挑选的。书橱里摆得最多的是《米克萨特全集》和全套的约卡伊[52]作品。那是一套精装的纪念版,一百部的约卡伊小说逐渐变少,因为每到学年末,当我们到弗尔伽什大街的旧书店卖已经没用的旧课本时,旧书店老板会掏五十克拉伊卡收购一本约卡伊小说,他对其他的世界名著也同样不敬。我们之所以将约卡伊的书拎到旧书店去,并非出于轻率或贪欲——就拿卖《铁石心肠人的儿子们》或《一位匈牙利富豪》来说,我下了好些年的决心,确实出于需要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旧书店老板对约卡伊小说的每日浮动价格了如指掌。有一些杰作,譬如《新领主》、《金人》,尤其是《心灵教练》,在旧书店老板书价单上的标价始终雷打不动,不管什么时候它们都值五十克拉伊卡;《囚徒拉比》最多能值十八克拉伊卡,《政治时髦》仅值十二克拉伊卡,《十日谈》人家根本就不买。他不太想收购特莫凯尼、伽尔东尼[53]、黑尔采格的书,甚至对米克萨特也不怎么感兴趣。因此,我不得不将我喜欢的约卡伊小说拿出去卖——我们家很重视生日和命名日,家人从来不会忘记在这样的日子里互赠礼物;我由于没钱,又不喜欢勤工俭学,不得不在生日或圣诞节前从父亲的藏书里挑几本卖,免得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两手空空。说白了,我偷窃父亲的藏书,然后用卖赃物换来的钱买回各种各样别致的礼品送给我爱的人们。意图高尚并不能改变野蛮的现实,我跟朋友们一起从我父亲的藏书里偷出约卡伊,毫无疑问,那位戴着黑帽子、蓄了大胡子的书贩清楚地知道,八岁、十岁的孩子不可能通过正经渠道搞到《铁石心肠人的儿子们》。等到我读高中时,那套纪念版的约卡伊全集已经没剩下几本了。

在设计有作者签名的紫红色仿古封面上印着烫金书名的“匈牙利杰出作家”丛书占据了长长的书架。选集中万一缺少的,可以在“杰出作家插图版文库”里找到,那套书设计得格外华丽,封面上印有作者浮雕式的烫金头像,并且饰有紫罗兰叶的花纹,书里还有与文字相配的插图。那些插图是为了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用简练的手法刻画出诗人描述的或只能幻想的场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在列维斯基·久拉的“作品全集”里——所谓全集只是一本很薄的册子——有一幅题为“乞丐歌手”的诗歌插图,画中的歌手是一位盲人,一位留着长胡子的老朽,坐在石头院墙的墙根下弹竖琴。每当我翻到这一页插图,每当我读那首幼稚而悲伤的诗歌时都会流泪。我至今能清晰地看到那些书的颜色:“经典小说书库”的翠绿色,科舒特《流亡文集》的棕黄色,黑尔贝特·斯潘塞尔作品的浅蓝色,布列穆《动物世界》的深褐色。还有豪华版的科学知识丛书,其中有一本的书名是《人类、地球和宇宙》——特别是最后一本非常吸引我的注意力,在我看来,作者和出版商能够在那个年代搜集到如此之多关于宇宙的或宏观或微观的具体问题并统统装进一部书里,实在是一桩勇敢的事。我记得还有一本很大很厚、用真宝石和金属片装饰封面的“珍藏版”,图文并茂地讲述阿尔帕德大公等人率领部落进入喀尔巴阡山盆地。能把这样一部恐怖的巨书走私到我们家的肯定是一位聪明的书商。托特·贝拉[54]的文集《口口相传》和《匈牙利奇闻集粹》;黑尔采格和特莫凯尼的几本书,《凯梅尼的崇拜者们》和《苦涩时光》等;书橱里还有奥朗尼[55]、沃洛什马蒂[56]、裴多菲的几部旧版诗集和佩卡尔的一本书名为“多多中尉”的长篇小说。第一本在书架上获得公民权的“现代”书,是莫利茨[57]的《沙金》。那时候,我父亲热衷于读匈牙利传统作家的作品,比方说,他晚上会读一本柯尔切伊[58]、卡辛茨,甚至戈瓦达尼[59]的书。后来,我把一些“轻松”的作品带回家,卡林迪[60]的讽刺文学大受欢迎,大部分作者他们没听说过——他们读拉克希的评论时才发现了阿迪[61],只是在文学政治的辩论中听人提到科斯托拉尼[62]和鲍彼茨[63]——不过他们很爱看讽刺插图。“他们这样写作”,这是他们的口头语。卡林迪的名著就以这种直接的方式使当代文学大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