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0/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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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三个玻璃门的橱柜里放满了书籍。我母亲的“藏书”其实早就变成了装饰品,作为“沙龙”陈设的一部分和过去的记忆;桃花心木柜的柜门很少打开。几十部包有红色麻布封面的“世界长篇小说书库”占了我母亲藏书的绝大部分;剩下的多是德国小说。她最喜欢的作家是鲁道夫·赫尔佐克,她最喜欢的书是这位作家写的长篇小说《伟大的乡情》。弗莱塔格的《借贷》为黄色皮面,分上下两部,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此外还有布尔乔亚书库不大感兴趣的席勒、歌德文集。他们认为那些书“陈腐,传统”。不过席勒还是可以跻身于藏书之列,尤其是他写的《强盗》和《阴谋与爱情》,书橱里还有一部《钟声》的豪华版。人们在席勒身上,多少看到了自由派先驱和革命者的影子。歌德则是“僵化的形式”和“古典的蒙昧”,乏味无聊。我认为,世纪末的市民阶层读歌德的作品,再多也不会超过在学校里读的《赫尔曼和多罗泰》[45]中的那几首歌和长大些读的《流浪者的夜歌》[46]。

我母亲偏爱“德国现代作家”。除了赫尔佐克和弗莱塔格之外,她还爱读斯特拉茨、翁普提达和几位德国幽默作家的作品。我对那些书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因为在小时候,当我能够打开父母书橱的时候,我就已对那些书产生了本能的厌恶,一本我都读不进去。奇怪的是,书橱里居然还有一本《莉莉·布朗[47]:社会主义回忆录》。我了解母亲的读书口味,她不会在书橱里收藏玛莉特、科尔茨—马勒[48]之流的书。的确,像赫尔佐克和弗莱塔格,且不说他们的自身情感和爱国情愫,他们跟德克波拉克和维吉·鲍莫克一样是真正的作家。要知道,如今在市民家庭卧室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德克波拉克和鲍莫克的流行小说。那个时候,人们从来不买诗集。诗歌,意味着令人不悦的记忆,来自校园的梦魇,“死记硬背”和书窗苦读。在上世纪初的市民家庭里,将“大诗人”的金口玉言和不朽诗行抄到“摘抄簿”里的可爱而幼稚的风俗,就跟绣花、弹竖琴、在丝绸上绘画一样是大家闺秀“精神生活”的见证之一,但在世纪末就已经不再时髦。我直到现在都不理解,像克洛普斯托克[49]写的《弥赛亚》那种无聊至极的打油诗,怎么会混进母亲的藏书……在母亲的书橱里,匈牙利语书很少,她最喜欢的匈牙利语作品是威尔纳·久拉的小说《贝斯特茨的弟子们》;她也要求我读那本书,催得不依不饶,直到我硬着头皮开始啃。我记得,那是一本情感小说,不管怎么讲,要比同时代女作家的小说更引人入胜,更触动心扉,更含蓄内敛。我在书橱里还发现了一本卡琳·麦克里斯的书(我记得,书名是《乌拉·方格尔》),在大部头的书里夹有几卷《威尔哈根与克拉辛斯月刊》。世界上有上百万的市民阅读诸如《大陆与海洋》、《家庭主妇》、《家庭》、《霍夫》、《花园》等德国家庭杂志,匈牙利家庭也津津有味地翻阅那些在柔软纸张上印满了食谱、生活小常识和相关主题的短篇小说与诗歌的杂志。当然,“新时代”需要这些精神食粮。与《大陆与海洋》相比,朴实、细腻的匈牙利家庭杂志可能具有更高的“文学性”,不管怎么讲,不像德国同行那样对文学趣味的破坏是如此之大。

我父亲的藏书令人肃然起敬,占据了书房最宽的那面墙壁。在匈牙利作家中,他最喜欢读米克萨特的书。在他的书房里,收藏有法律著作、大部头的《民事法》、《案例大全》和与公民权问题相关的文摘等;屋里有三个固定在墙上的高大书架,上面堆满了文学著作。我们城市的市民读书量很大,大家喜欢阅读。在这座城市里,早在两百年前就举办过“文学沙龙”;在18世纪末,卡辛茨·费伦茨[50]曾在这里从事司法工作;当匈牙利的平原城市几乎无一例外地还将杀猪节聚餐作为冬季的“精神生活”时,这里就已经在印刷报纸和杂志了。在中央大街带拱门的沙龙里,人们在一百多年前就对文学和匈牙利作品展开辩论。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尽管这里人能讲多种语言,但是跟佩斯和布达[51]一样,匈牙利语在这座城市里占主导地位。在这座人口不到四万的小城里,不仅存在好几位书商,而且他们都挣了些钱。书商们做生意,就跟下班后坐进咖啡馆的先生们一样,惬意地坐在扶手椅里翻阅堆在书架上的新书。精神的洪流冲破堤坝,席卷了战后的图书市场,在我的童年时代,人们再次为所有新出版的书籍展开辩论,几乎每天,四位书商中总会有一位寄来“敬请审阅”的文学新作……我们家对书籍抱着虔诚的态度,关注每本新书,而且有一本“藏书目录”,那是一个麻布封面的硬皮本,里面记下了每本借出去的书的名字。在当时,一位市民阶层的女士一旦感到无聊,既不打牌,也不去电影院或咖啡馆,而是取出一本书阅读。我父亲的夜晚,也是这样手里捧着书度过的。我毫不夸张地说,在我们那座小城里,书籍对于世纪末的市民们来说,就像面包一样必不可少。一位属于中产阶级、有教养的人,如果没在睡觉前在床上花几个小时翻几页新书或某本心爱的书,就不可能让那一天结束。我家还订过一份英文杂志,一份名为《自然》的科学刊物,但是我们很少翻看,因为我家人的英文都不是很好,尽管一连几年,曾有一位年长、嗜酒的英文教师每周应邀来家里三次。有时午饭后我们惊讶地发现,他跟我父亲两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书房内的扶手椅里,以上英文课为借口安静地打盹。在匈牙利杂志中,我们订了蒂萨·伊什特万主编的《匈牙利观察家》;我父亲并不是工人党,他跟当过一段时间市议员的安德拉希始终“关系密切”。日报类的,我们订了《佩斯新闻报》,还有两份儿童日报,《我的报纸》和《我们的旗帜》。上小学时,我总是激动不安地等待着后者,满心喜悦地阅读;看来那份报纸编辑得很好,因为总能说些让男孩子们感兴趣的话,不抱明确的意图,不用说教的口吻,读来有趣,寓教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