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4/18页)

我感觉自己是女佣们的亲戚,我跟她们相处融洽,喜欢坐在她们中间,待在拖过地的厨房里,靠在壁炉旁听她们讲稀奇古怪的传说和令人困惑的幻想,直到母亲找到我并命令我回屋。在一大堆模糊不清的女佣面孔里,我想起一个人称“大管家夫人”的女酒鬼恐怖的脸。她多次醉醺醺地攥着菜刀从楼上下来,危险地胡乱挥舞,扬言要杀掉孩子们,杀掉我母亲,直到家人叫来警察,这才兴师动众地将她捉住。大管家夫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执刀亮相,趁邻居们毫无戒备,活像希腊戏剧中瞎了眼睛的命运使者;女佣、大人和孩子们都被吓得四散奔逃,躲到储藏室、地窖或阁楼里;疯婆娘的手里刀光闪闪,她在走廊里左冲右撞,很像童话中要捉孩子当午餐的凶恶女巫。这个大管家夫人,就是造成我童年时代神经官能症和精神过敏的罪魁之一,我对她怕得要命,犹如老百姓害怕魔鬼一样。自然,我从女佣们那里,也染上了不少对迷信与巫术的心理恐惧。大管家夫人在我们家里没待多久,有一天就“被肚子里的酒精突然点着”,我们幸好摆脱了她;许多年后,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快乐的解决方式。在当时,没有人想到大管家夫人实际上已经病了,她患有酒精导致的震颤性谵妄,应该被送进疯人院。然而,没有人会把女佣送进疯人院,估计在人们的意识里,疯人院是个很高档的去处。

楼长是一位颇有威望、脚蹬猎靴、蓄着捻尖了的八字胡的匈牙利大管家,模样正像扬库·亚诺什[66]在作品里刻画的那样。他在州政府工作过,身穿带穗的制服,脚蹬锃亮的皮靴,是一个舞台感很强、态度傲慢的匈牙利人;不管给他多少钱,他都不会拿起笤帚。当然,他把家务事交给妻子做,自己则保持一副做派高贵、恪守传统的绅士形象,挣钱抚养两个儿子。楼长的两个儿子小时候都曾是我的玩伴,其中一位机械专业毕业,后来改行当了水手;另一位上高中时,母亲将他打扮得优雅得体,当作贵族培养。楼长过着优越的日子,每天都喝白酒,两个儿子穿体面的衣服,这一切都来自楼长夫人挣的血汗钱,来自看门费、倒垃圾费、洗衣费和熨衣费,因为楼长夫人为整栋楼的邻居洗衣服,搓衣服,熨衣服。两个儿子被成功地培养成了有教养的绅士,从学校毕业之后,都在战争中阵亡了。从那时起,楼长夫人开始酗酒;后来,这对酒鬼夫妇从楼里被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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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居住的这栋楼和这套公寓。饭厅的窗户朝向一家大饭店,那是全国最大的豪华饭店,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兼国王也曾在那里下榻,并且用过一次午膳。当时,在这附近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我们家饭厅的窗户正对着饭店一层“国王套房”的窗户。有一次,我弟弟得了猩红热,我们也在那套非同寻常的客房里住过,但是由于紧张和兴奋,我整整一夜没有睡着。承租这家饭店的是一位棕红头发的酒馆老板,那次“国王驾临”,他胆大包天,居然向管理部门递上一张天价的账单;尤其是陪同弗朗茨·约瑟夫陛下的司仪官大光其火,对嗜钱如命的酒馆老板大加斥责,说他给全城人带来了耻辱。饭店餐厅通向一座高大的礼堂,那里经常举办音乐会、朗读会和全州庆典晚会,以及当地舞蹈学校“舞会彩排”之类充满科隆香水气味、带着晦涩和困惑记忆的儿童娱乐活动。饭店楼上有一间小活动厅,专门用来教城里年轻人跳舞和礼仪。年长的舞蹈教师有一位气质格外高雅的助手,T先生,他从头到脚都洒了某种桂皮味香水;也许是香味太浓了,浓得让人反感,让我怕他,以至于我拒绝接受他的意见,永远没能学会跳舞。活动厅里点的是煤气灯,伴着永远沉闷的钢琴声,小舞女们翩然起舞,当时流行“波士顿舞”,我们还特别学习了波尔卡舞,比如蒂沃利的兰德勒舞。“有几种动作,一辈子都用得着!”跛足的舞蹈教师K先生对那些怏怏不乐的左撇子女学员说。他穿着晨礼服在“出身于良好家庭、心性孤高的孩子们”中间快速跳跃,清晰地演示那些“一辈子都用得着”的动作要领。K先生的那个原创动作永久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男舞者从背后走近女方,舞步让人联想到公羊的跳跃,时而从右,时而从左,踏着四三拍的节奏不时向前探身去看女伴温柔、羞涩、充满期待的笑脸。胭脂膏味、孩子的头发味、年轻躯体的汗味、永远漏气的煤气灯味跟T先生桂皮型的香水味混合到一起,使厅里到处弥漫着永不会褪色的兴奋记忆,这是孩子们的爱的味道,直到今天,无论我在哪里,只要听到四三拍的波尔卡舞曲,就能嗅到这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