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3/24页)

可惜的是,阅读受到监视。一九六二年,因为看了《麦苗》,我被勒令离校几天。幸亏我的法语教师阿康伯雷神甫,我才获得“特许”,能看禁止其他学生阅读的《包法利夫人》。我保存了这本书,上面有他写的:“同意:二年级”,并有校长,议事司铎雅南的签名。阿康伯雷神甫推荐我看《海洋之路》,莫里亚克的一部小说。我看了很喜欢,尤其结尾,甚至如今还记得最后这句话:“……如往昔黑暗的拂晓”。他也让我读了《无根的人》43。难道他觉出我有点缺少的,就是索洛涅或者瓦卢瓦的一座村庄,抑或我自行编织的梦想吗?在宿舍里,我放在床头柜上的书籍:帕韦泽的《生存这一行》44。他也不想禁止我看如下这些书:《玛侬·列斯戈》45《火的女儿》46《呼啸山庄》《一个乡村教士的日记》47。

每月离校一次,只有几小时,星期天傍晚,汽车又将我拉回学校。我在湖畔韦里耶的镇政府那边一棵大树下等车。乘车一路,我往往站着。许多农民星期天进城,也纷纷乘车回农场、夜幕临降。汽车驶过芒遍—圣贝尔纳尔城堡、阿莱克斯小墓园、格利埃尔高地48英雄墓园。星期天傍晚的这些长途汽车和安讷西—巴黎火车,还像占领时期那样,人塞得满满的。而且,汽车和火车车厢,还几乎同那时一模一样。

阿尔及尔军事政变49,我在宿舍关注着突变的形势,听着小半导体收音机,心想全国陷入恐慌,我就可以乘机逃离学校。可是,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晚上,法国重又恢复秩序了。

宿舍的小夜灯。假期过后,回到学生宿舍,头一夜非常难过。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小夜灯猛然提醒了你。晚上九点钟熄灯。床铺太狭小。床单一股汗臭味,几个月也不换。衣服也同样。六点一刻起床。用凉水草草洗把脸,盥洗池长有十米,安装一大排水龙头。自习。早餐。咖啡不放糖,盛在不锈钢碗里。没有黄油。上午课间休息时,我们在操场的顶棚下,聚在一起可以读读《自由回声报》。下午四点钟,发一片面包干和一方块黑巧克力。晚餐喝栗子粥。我饿得要命,脑袋都有点发晕。有一天,我们几个同学将管总务的布隆神甫拉到一边,对他说我们吃不饱饭。星期四下午全班出游,围着托讷四周散步。到了村子,我趁机买《法兰西文学》《艺术》和《新文学》等刊物。这些刊物买来,我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所有这些周刊,都摞在我的床头柜上。午饭后休息时,我就听广播。远处,树木后面,传来锯木头的单调呻吟。在操场的棚顶下,熬过连雨天。一排蹲式厕所,门也不关上。晚间,到小礼拜堂祈福;然后排队回宿舍。

雪,伴随六个月。这样的冰雪,我总觉有几分动人和友善。这一年,半导体收音机反复播放的一首歌曲:“不,我再也想不起,消失舞会的名字……”

这一学年,我极少收到母亲从安达卢西亚寄来的信。写来的信也大多寄到湖畔韦里耶盖兰家,仅有两三封例外,直接寄到学校。收寄的信件都必须由学校拆开检查,议事司铎雅南认为;这个没丈夫的母亲待在安达卢西亚;实在奇怪。她从塞维利亚给我写道:“你应当开始阅读蒙泰朗50了。我认为你从他那儿能学到许多东西。我的老小子,认真听我的话吧。求你这么做吧,读一读蒙泰朗。你会从他那里发现有益的劝导。例如,面对女人,一个年轻男子言谈举止应该如何。真的,读一读蒙泰朗的《少女们》吧,你能学到许多东西。”我万分惊讶,她的语气这么激烈:蒙泰朗的作品,我母亲一行也没有读过。是她的一个男友,记者让·科,向她耳朵吹风给我这个建议。如今我还困惑不解:他真的希望,在性爱方面,蒙泰朗成为我的向导吗?我倒是天真地读了《少女们》。我更喜欢蒙泰朗的《巴黎索引》。一九六一年,我母亲发错了,给我寄来另一封信,引起司铎的疑虑。这封信里附有关于一出喜剧评论的剪报:《奇阔塔的示意》,是她与菲尔南·格拉维巡回演出的喜剧。

一九六〇年圣诞节,是同我父亲及其女友在罗马度过的。他的女友比他小二十岁,一个神经质的意大利女郎,草黄色头发,一副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的范儿。平安夜的一幅照片图解了这一天。是在维讷托街附近一家夜总会拍摄的。照片上的我若有所思的神态;四十年后心中还发问,我跑到那儿干什么呢。我可以想照片是一种蒙太奇,便聊以自慰。冒牌货米莱娜·戴蒙若力图争得教会解除她的第一次婚约。一天下午,我陪他去梵蒂冈,登门拜访蓬多拉大人。蓬多拉尽管身穿教袍,办公桌上有教皇题赠的照片,还是像我父亲在克拉里茨会见的那些生意人。那年圣诞节,我父亲见我手上冻疮深深的裂口,似乎感到很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