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1/24页)

一九五九年复活节假期,我的一个同学不想让我关在寄宿学校里,就带我去蒙特卡洛35,到他祖母,德·波利尼亚克36侯爵夫人的家里。她是美国人。后来我听说,她的表弟哈里·克罗斯比37,正是劳伦斯和乔伊斯在巴黎的出版商,三十岁时自杀了。她开一辆黑色轿车。她丈夫经营香槟地区的葡萄酒,战前,他们同里宾特洛甫38过从甚密,当时里宾特洛甫就是香槟酒的推销员。不过,我同学的父亲当年却是抗敌分子和托洛茨基分子。他写了一本关于南斯拉夫共产主义的书,由萨特作序。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在这位侯爵夫人家中,有时整个下午,就翻看一本本相册,那些照片始自二十年代,图解了她和丈夫所过的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她愿意教我开车,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就把她十五马力车的方向盘交给我。一处弯道我没有拐好,我们连人带车差一点儿就悬空掉下去。她带我们,她孙子和我,去尼斯,到潘德马戏场看吕伊·马里亚诺的表演。

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〇年,英国之行,到博恩穆思,魏尔伦居住过的角落:散布在叶丛间的红色木屋、海水浴场的白色别墅……我不打算返回法国。没有母亲的音信。我还认为如果我在英国逗留的时间比预计的拖长些,也会省却我父亲许多麻烦。我投宿的家庭不能留我居住了,我就去一家旅馆的前台,身上带着三千旧法郎,他们让我免费睡在底层的一间改变用途的客厅。继而,我每天早晨上英语课的学校校长,也为我开方便之门,留我住进楼梯下面的一间仓储室。我逃往伦敦,晚间抵达滑铁卢火车站。我穿过滑铁卢桥,只身来到这座仿佛比巴黎还大的城市,我不免胆战心惊。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进了红色电话亭,以接话者付费的方式给父亲打电话。我极力向他掩饰我内心的惊慌。他听我说独自到伦敦,并不显得很意外,还以无所谓的声调祝我好运。尽管我未成年,布卢姆斯伯里街一家小旅馆还是给了我一间客房,但是只准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去碰运气,到大理石拱门另一家旅馆,他们同样无视我十五岁,给了我一间小客房。还是唱摇滚乐的阿飞男的英国,是克里斯蒂娜·基勒十七岁从郊区方始踏上的伦敦。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夏天,她当服务员,在贝克街一家希腊小餐馆打工,附近就是晚上我吃饭的土耳其餐馆,饭后我心里慌慌的,沿着牛津大街散步。“而托马斯·德·昆西喝着/鸦片温和而纯正的毒药/想他可怜的安娜梦魂萦绕……”

一九五九年九月一天夜晚,和母亲及其一个男友在学院街一家阿拉伯餐馆:库图比亚。时间很晚了,餐馆空荡荡的。还是夏天,天气很热。朝街道的门大敞四开。我少年时期的奇异岁月。阿尔及尔是巴黎的扩展,而巴黎能接收到阿尔及尔的声波和回响,就好像西罗科干燥的热风吹到杜伊勒里公园的树木,带来一点撒哈拉和海滩的沙子……在阿尔及尔和在巴黎的街道,跑着同样的小型低座摩托车,张贴着同样的电影广告,咖啡馆里的电唱机放着同样的歌曲,叫卖着同样的油炸土豆丸子。在阿尔及尔如同在香榭丽舍大街,都是同样的夏天。那天晚上,在库图比亚餐馆,我们那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及尔?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用塑料性炸药炸毁了库图比亚餐馆。一天晚上,在圣日耳曼草场——还是在阿尔及尔?——杰克·罗莫利衬衣商店前不久也炸毁了。

一九五九年这年秋天,我母亲在喷泉剧院演一出戏。星期六傍晚放了学,我就到剧院经理办公室做作业。我还在那周围溜达,发现了皮加勒街区,乡野气氛还不如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广场,倒比香榭丽舍大街混乱一点儿。这是喷泉街、白色广场、弗罗绍街,我头一回拂着巴黎的秘密,我虽然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却开始梦想我的生活了。

孔蒂河滨路,新来两个人,住进套房。罗贝尔·弗利,我父亲一个青年朋友,是他的司机,驾驶一辆雪铁龙19型车,陪他到处走,还有罗贝尔·卡尔,是一位裁缝,我母亲跟他联系密切,是为了拍马克斯·佩卡的电影:《恶性循环》,她扮演一个令人不安的外国富婆,一个年轻画家的情妇。

一九六〇年一月,我逃学了,爱上了一个名叫吉吉·达拉加纳的女孩,是我在母亲那里遇见的。我一直走到维拉库布莱的飞机库,又乘巴士和地铁,终于回到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在波拿巴街与河滨路拐角,马拉佛斯兼售香烟的咖啡馆,偶然碰上吉吉·达拉加纳。她跟几个朋友,美术学院的学生在一起。他们劝我回家。我按家里的门铃,没人回应,想必我父亲和罗贝尔·弗利开雪铁龙19型车外出了。我母亲一如既往不在家。必须找个地方睡觉,我就向吉吉和她的朋友们要了点儿钱,又乘地铁和大巴回到寄宿学校。校长同意把我的学籍保留到六月份。但是,学年一结束,就让我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