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0/24页)

我父亲房间壁炉台上,摆放着好几卷他研究的《海洋法》。他考虑建造一艘雪茄状的油船。我父亲的两位科西嘉律师:我们去他家见过的马里亚尼先生、维扎沃纳先生。星期天和父亲一道散步,还有一位意大利工程师,持有压热力炉专利证书。后来,我父亲同一位埃尔德先生关系非常密切,他对物体放射感应进行探测,衣兜里总揣着一个摆锤。一天晚上,我父亲在楼梯上对我讲了一句话,难得的一句心里话,当时我还不大明白:“永远也不要忽略细节……我呢,很可惜,总是忽略细节……”

一九五七和一九五八年间,又出现他的一个帮手,一个叫雅克·夏蒂雍的人。二十年后,我又见到了他——他已更名为雅姆·B·夏蒂雍。在德军占领初期,他给一个批发商当秘书,娶了那人的孙女,在那个时期,他在讷伊区成为马贩子。他寄给我一封信,谈了我父亲的事:“他在孤独中死去,你不要太难过。你父亲并不厌恶孤独。他有一种想象力——老实说,只是在面对生意时——他细心地充实着这丰富想象力,也充实着他的头脑。他从来就不孤单,因为他同自己的构建总是那么默契,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子怪怪的,特别让人迷惑不解。他对什么都好奇,即使对他不以为然的事情。他本来是很容易暴躁的人,却能给人以平静的印象。他身处逆境的时候,眼里就放射光芒。他那双眼睛会睁得老大,而平常,他那稍显厚重的眼皮就遮护着眼睛。他尤其是凭兴趣做事的人。使他的对话者更加惊诧的是,他懒得说话,懒得阐明他的意图。他只是简单地提示几句,还用手势隔断,伴随着‘就这样’……话尾还从嗓子眼儿带出摩擦声。懒得说话,再加上懒得写信,而且在他看来有情可原:他的字迹难以辨认。”

雅姆·B·夏蒂雍很希望我写一写他一个朋友的回忆录:那是个混混,科西嘉人,名叫让·萨尔托尔,不久前死了,他同洛里斯通街的帮伙来往密切,在占领时期,他的头儿是拉封。“真可惜,你未能写让·萨尔托尔的回忆录,你认为他是拉封的一个老朋友,那就错了。他那是在利用拉封,当作他走私黄金和外汇的避雷针,法国人追捕他比德国人还要紧。要明白这一点,他确实了解洛里斯通整个团伙的底细。”

一九六九年,我的第二部小说出版之后,他打来电话,留给我一个姓名和街道门牌号,我去那儿能找到他。那是德·瓦尔加先生的家,后来,德·瓦尔加先生牵连到杀害让·德·布罗格利34的案件中了。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和父亲,以及那个夏蒂雍,我们到瓦莱里安山散步。夏蒂雍五短身材,棕褐色头发,衰残的眼皮下面,黑眼球十分有神。他把我们带进一辆旧本特利车,车座的皮革都破损了——这是他留下的唯一财产了。过了不久,他不得不同这辆车分手,骑自行车到孔蒂河滨路来了。他是非常虔诚的教徒。有一天,我以挑衅的口气问他:“宗教,有什么用呢?”他赠送给我一本教皇庇护十一世的传记,附上这样的题词:“送给帕特里克,读了这本书,也许就会明白‘这有什么用……’”

星期六晚上,父亲和我往往单独在一起。我们经常光顾香榭丽舍大街的电影院和戈蒙大酒店。六月的一天下午,我们走在罗什舒尔大街上——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去了那里——为了躲避阳光,我们走进街边的一间昏暗小厅:三角洲。乔治五世影院,正在放映一部记录片:《纽伦堡审判》。我十三岁才发现集中营的景象。正是那一天,对我而言,事情有所变化。而我父亲,他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从未谈起过,即使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

夏季夜晚,我们去吕克或者摄政冷饮店吃冰淇淋,到香榭丽舍大街阿尔萨斯餐馆,或者科利泽街中餐馆去吃晚饭。晚上,我们将他要投放市场的塑料唱片样品,放到紫红色皮革包装的电唱机上。我还记得,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如何交友》,如今想起来,我明白了他的孤独。假期的一个星期一早晨,我听见通向我六楼房间的内楼梯有脚步声。继而,隔壁大浴室传来说话声。几个执达吏拿走了我父亲的全部服装、衬衣和皮鞋。他运用什么策略,避免他们扣押家具呢?

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暑期,在默热沃度过,我独自一人,有一个年轻姑娘,学美术的大学生照看我,就像一个大姐姐。公寓关闭,仿佛无人居住了。我们在半明半暗中穿过前厅,前往游泳池。从傍晚五点钟起,有一支意大利乐队,在游泳池畔演奏。一位医生和他妻子将他们家的两间卧室租给我们。怪异的夫妇。妻子——棕褐色头发——样子疯疯癫癫。他们收养一个我这年龄的女孩,同所有得不到爱的孩子一样,性情温柔,我和她到邻近学校空荡荡的教室里度过许多下午。盛夏的阳光下,一股青草和沥青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