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30/88页)

女孩还记得,六月的时候,有一次她放学回家上楼梯时,无意间听到了邻居的对话,那是几个女人在窃窃私语,于是她停下脚步,耳朵像小狗一样竖了起来。“你知道吗,他的外套一翻,里面竟然有星星。我从没想过他居然是犹太人。”她听见另一个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犹太人!他是个多么正派的绅士呀!这太让人吃惊了。”

女孩问过妈妈,为什么有些邻居不喜欢犹太人?妈妈耸了耸肩,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熨衣服去了。妈妈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于是她跑去问爸爸,当一个犹太人有什么错?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讨厌犹太人呢?爸爸挠了挠头,低头看她,露出古怪的一笑。他犹豫地说:“因为他们觉得我们跟他们不同,所以他们害怕我们。”但他们哪儿不同呢?女孩想,为什么会有不同呢?

她好想她的妈妈,她的爸爸,还有她的弟弟,以至于思念成疾。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只有逃出去她才能找到生命的一小部分。也许她的父母成功逃跑了呢?也许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也许……也许……

她想到她那个空无一人的公寓,那张凌乱的床,还有在厨房里慢慢馊掉的食物。在一片如坟墓一般的寂静中,她的弟弟在等着她。

瑞秋碰了碰她的胳膊,把她吓了一大跳。

“就现在,”瑞秋低声说,“我们现在就跑。”

集中营里鸦雀无声,犹如一片荒地。她们察觉到自从大人们统统被带走以后,警察也被调离了大部分,剩下的也对孩子置之不理,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酷暑笼罩着整片营地,让人燥热难耐。营房里面,生病的孩子们气息奄奄地躺在草堆上。女孩们可以听到远处男人们的交谈和笑声,他们可能在另一个营房里躲太阳。

她们只看到一个警察坐在阴凉地里休息,来复枪就放在他的脚边,他的头靠在墙上,嘴巴张着,仿佛在闭目养神。她们朝着铁丝栏蹑手蹑脚地走去,像两只迅捷的小动物一般。她们能看到眼前一片辽阔的绿色草地和牧场。

此刻万籁俱寂,烈日炎炎,有人看到她们了吗?她们蜷缩在草地里,心扑通扑通直跳。她们回头看去,没有动静,也没有声响。真是简单,女孩想。不,没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事是简单的。

瑞秋抱着几件衣服,她催促女孩赶紧穿上,她说多穿几层衣服能让她们在爬行时不被倒刺划伤。女孩奋力穿上一件肮脏而褴褛的毛衣,还有一条紧绷而破烂的裤子。她一阵一阵地发抖,不禁想,这些衣服之前都是谁的?也许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可怜孩子的,她的妈妈被迫离开,留下她孤苦伶仃地死去。

她们蹲着往前跑,就快要到铁丝网底下的小洞了,不远处站着一个警察。她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辨认出高高的圆形帽子的轮廓。瑞秋指了指铁丝网的出口,她们得迅速地钻出去,一刻也不能耽误。她们趴在地上,朝着小洞爬去。女孩想,那个小洞真小,虽说她们又穿了几件衣服,但穿过去的时候,铁丝上的倒刺难免不会割伤她们。她们之前怎么会以为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去呢?以为没有人看到她们呢?以为她们能逃掉呢?她们真是疯了,她想,疯了。

芬芳的草地弄得她鼻子痒痒的,她真想把头埋在绿油油的草丛间,在扑鼻的香气里畅快地呼吸。她看见瑞秋已经到了洞口,把头小心翼翼地探了出去。

忽然间,女孩听到了草地里传来砰的一声重响,她的心骤然停了下来。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她抬起头——是那个警察。他一把抓起她破旧的衬衫领口,把她提了起来摇晃着。女孩吓得浑身都瘫软了。

“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瑞秋已经半个身子都在洞外了,那个男人一手抓着女孩的衣领,一边探下身去抓住瑞秋的脚踝。瑞秋挣扎着,又打又踢,但他实在太强壮了,把她从棘铁丝网外又拉了回来。她脸上和手上鲜血直流。

她们站在他的面前,瑞秋啜泣着,女孩仰着下巴笔直地站着,心里却直战栗,可她不想把她的害怕显露给他,至少她要装得很坦然。

她喘着气看着他。

是那个红头发的警察,他也随即认出了她。她看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感到她衣领上粗大的手在颤抖。

“你们不能逃跑。”他粗暴地说,“你们必须待在这里,明白吗?”

他还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魁梧,皮肤红润。女孩注意到他厚厚的黑色制服底下汗流浃背,额头和上嘴唇的汗水亮晶晶的。他眨巴着眼睛,两只脚动来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