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9/88页)

可是现在,当我知道了这里发生过什么,它距离我如此之近,和我的生活紧密相关,我意识到我必须挖掘更多才行。我的调查还没有了结,我必须摸清所有的细节:住在此处的犹太一家发生过什么?他们叫什么名字?有孩子卷入其中吗?有人从那些死亡集中营里幸存下来吗?所有的人都死了吗?

我在空空如也的公寓里徘徊着。在一个房间里,一堵墙已经倒塌了,在一片瓦砾中,我察觉到一条长长的、深深的通道巧妙地藏在一块隔板后面,如今显露出一部分来。这是一个绝佳的躲藏之处。要是这些墙会说话就好了……但我不需要它们说话了,我已经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能看到它。幸存者们已经告诉了我那个燥热而宁谧的夜晚、划破天际的敲门声、果断强制的命令以及穿过巴黎的巴士。他们还告诉了我那个臭气熏天的冬季自行车竞赛馆里如同炼狱般的场景。告诉我的那些人,扯下了他们的星星逃脱了那里,成为幸存下来的人。

我拿出手机,给伯特兰打了个电话。看到是我的号码,他低声轻语:“在开会。”这是我们的密语,意思是说“他很忙”。

“很急。”我说。

我听见他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接着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怎么啦,爱人?”他说,“有话快说,还有人在等我。”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伯特兰,”我说,“你知道你的祖父母是怎么住到圣东日街上的公寓的吗?”

“不知道。”他说,“怎么了?”

“我刚刚去探视了玛玫,她告诉我说他们是在一九四二年七月搬进来的,她说这个地方是空的,因为一个犹太家庭在冬赛馆事件里被逮捕了。”

一阵沉默。

“所以呢?”终于,伯特兰问。

我的脸涨红了,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回响着。

“你们一家人知道这家犹太人被捕了,却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搬进来吗?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些?”

不用猜我都知道他又以标准的法国佬姿态耸肩,把嘴一撇,把眉一挑。

“没有。我很心安理得啊!我不知道,他们也没告诉我,可我还是很心安理得。我敢确信,一九四二年七月,在逮捕事件结束后,有很多巴黎人住进了空下来的公寓里。所以我们一家也不至于是通敌卖国的,是不是?”

他的笑声刺伤了我的耳朵。

“我从没这么说,伯特兰。”

“你对这件事情太热衷了,茱莉娅。”他换了一副温柔的腔调,“你知道的,这件事发生在六十年前,那时正在打仗,对所有人来说那都是一段艰难的岁月。”

我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我只是不明白。”

“很容易理解啊,我的天使。我的祖父母在战争中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古董店生意惨淡,所以他们才想搬进一个更宽敞、更舒适的地方啊,毕竟他们也有孩子了。他们还年轻,所以很高兴能找到一处头上还有屋顶的地方。他们不会纠结于什么犹太家庭的。”

“哦,伯特兰,”我轻轻说,“他们怎么能不纠结那个家庭呢?他们怎么能不纠结呢?”

他透过电话给了我一个飞吻。

“我猜,他们并不知情。我得走了,爱人,今晚见。”

接着,他挂了。

我在公寓里逗留了一小会儿,我沿着走廊走着,站在空荡荡的卧室里,伸手抚摩那光滑的大理石壁炉。我想弄清楚,我不想让我的情绪冲垮我。

她下定决心和瑞秋一起逃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否则她们只有死路一条。她很清楚,要是她跟其他的孩子继续待在这里,一切终将结束。很多孩子已经病了,还有六七个孩子不治而亡。之前她还看到过一个护士,就像在运动场看到的一样,那个女人戴着蓝色的面纱。可是这里有那么多生病的孩子、挨饿的孩子,一个护士也束手无策。

逃跑是她们俩之间的秘密,她们没有告诉过其他孩子,其他孩子恐怕也猜不到。她们已经注意到白天的大多数时候,警察们都不管孩子们,于是她们准备就这么光天化日地逃出去,她们应该能轻而易举地逃出去,但手脚要快。在小屋的后面往水塔的方向,也就是村里的女人想通过棘铁丝网传递食物的地方,她们发现铁丝网上有一个小洞。洞虽然小,但足够两个孩子爬出去了。

一些孩子已经在警察的押送下陆陆续续离开营地了,女孩看着他们瘦弱的身躯远去,他们的后脑勺光秃秃的,穿的衣服破破烂烂。他们要被带到哪儿去?远吗?会见到他们的爸爸妈妈吗?她不相信,瑞秋也不相信。如果他们和父母要被带到同一个地方,那一开始何必要强行分开他们一家人呢?女孩想,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因为他们憎恨我们。”瑞秋用她那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告诉女孩,“他们憎恨犹太人。”哪里来的仇恨?女孩想,有多憎恨呢?在她的一生中,她从未憎恨过任何人,也许她的老师除外,因为她没有熟记课文,所以老师严厉地处罚了她。她不禁想,她曾希望过那个女人去死吗?是的,她有过。也许就是这样吧,这就是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因为你太憎恨一个人了,所以巴不得杀了他。因为他们戴着黄色的星星,所以你就憎恨他们。这让她战栗不已,她觉得这世上所有的邪恶、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在此,笼罩着她。那些邪恶和怨恨就潜藏在那些警察绝情的脸上,潜藏在他们的冷漠和蔑视中。在集中营的外头,所有人也憎恨犹太人吗?她这一辈子都要在仇恨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