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2/88页)

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警察们推搡着她们进了营房。里头光秃秃的,只在稻草上铺着木板,又脏又臭。厕所就在外面,但所谓厕所不过就是一排开了个洞的木板而已。警察命令他们上厕所必须在这里,即便是小便也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像牲口一般。这让她很羞耻,觉得自己根本就解不出来,她肯定做不到的。她眼看着妈妈坐在洞口上了,不禁在羞愧中低下了头。最后,轮到她了,她流泪了,但愿没有人会看她。

透过棘铁丝网,女孩可以看到远处的小镇,教堂的黑色尖顶、水塔、屋顶、烟囱和树梢。她想,在离他们不远的房子里,人们可以睡在铺着床单的床上,盖着毯子,有食物吃,有水喝,穿着干净清爽的衣服。没有人冲着他们吼叫,也没有人会待他们如牲口一般。那些人与他们的营房之间,不过一道栅栏之隔。她听到了小镇上教堂的敲钟声。

她想,有些孩子是会来这里度假的,他们会来野餐、玩躲猫猫的游戏。即便现在是战时,相较于以往食物有些短缺,或者他们的爸爸还会到前线作战,这些孩子仍旧会有一个天真烂漫的童年,仍旧会有人视他们为掌上明珠。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她和那些孩子之间会有这般云泥之别?为什么那些人会视营房里的人如草芥一般?是谁决定了这一切?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只能喝到一些温热的卷心菜汤,但菜叶寥寥,全是渣滓,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女孩看到一排被剥得精光的赤裸女人站在锈迹斑斑的铁盆底下,用涓涓细水冲刷着自己肮脏的身体。这些女人丑陋而怪诞,不论胖瘦老少,这些女人她统统不喜欢,她更不喜欢看到她们的裸体。女孩不想看到她们,她难以忍受眼前的画面。

女孩蜷缩在妈妈温暖的身旁,尽力不去想她的弟弟。她身上有点痒,头皮也在痒,她想洗个澡,和弟弟吃顿晚餐,再回到床上。她难以想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过去几天的遭遇更加糟糕,她想念她的朋友们,那些在学校同样也戴着小星星的女孩,多米尼克、索菲,还有艾格尼丝。不知她们怎么样了?她们有逃离吗?是否此刻正安全地躲在某处?阿梅勒是不是和她的亲人躲起来了?她会和阿梅勒、和朋友们重逢吗?她还能在九月重回学校念书吗?

她一夜无眠,她需要爸爸抚慰的触碰。她的肚子随着疼痛一阵一阵发紧,但她知道,若是没有允许,他们晚上是禁止离开营房的。她双手环着腹部,咬紧了牙关,但疼痛越来越剧烈了。她慢慢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一排排熟睡的女人和孩子,来到了外面的公共厕所。

刺眼的探照灯扫过营区。女孩在木板上缩紧了身子,她朝着洞里看去,粪坑里满是蠕动的蛆虫。她怕瞭望塔上的警察看到她下身,便拉低了衣服遮住她的臀部。完事以后,她飞快地跑回营房。

营房里头的空气黏稠闷热,一些孩子在睡梦中发出抽噎声,她还听见一个女人正在呜咽。她转向妈妈,那张脸瘦削而苍白。

那个快乐幸福的女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妈妈不会再揽她入怀,轻轻呼唤着自己的犹太小名。从前,妈妈的头发是光泽的蜜糖色,脸颊丰润饱满,所有的邻居和商铺老板都会叫她的名字和她打招呼。妈妈身上有温暖和令人舒适的母亲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食物、香皂和安静衣物的芬芳。妈妈的笑容那么有感染力,她曾说过,哪怕是战争,他们也会安然度过,因为在这个家庭里凝聚着难以摧毁的爱。

那个女人正在妈妈身上一点一滴地消逝,她已经枯萎了,褪色了,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浮现,浑身都是痛苦的臭味。那一头秀发,早已白发横生,干枯而脆弱了。

女孩觉得,她的妈妈已经死了。

那位老妇人用她那双水汪汪的混浊眼睛盯着我和班贝尔。我猜,她怕是得有一百岁了。笑的时候,嘴里一颗牙齿都没了,像初生的婴孩一般。和她相比,玛玫简直就是青春期的少女。她儿子在乐拉敦路上开了一间报刊亭,她就住在楼上狭窄的公寓里,到处是遍布灰尘的家具、虫蛀的碎布以及枯萎的植物。我们走进去自我介绍时,那位年迈的老妇人就坐在窗边的手扶椅里。看到我们这样冒昧的访客,她看上去很高兴。

“所以,你们是美国记者啰?”她颤巍巍地开口问我们。

“一个美国记者和一个英国记者。”班贝尔纠正道。

“你们对冬赛馆事件很感兴趣?”她问。

我拿出一支笔和一沓纸来,摊放在我的膝头。

“夫人,您对那场逮捕事件还有什么印象吗?”我问,“您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吗?哪怕是细枝末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