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3/88页)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年轻的小姐,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吧?你以为我都忘了吧?”

“好吧。”我说,“那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你多大了?”她赤裸裸地这样问我。

我的脸有些涨红起来,班贝尔在他的镜头后悄悄地翘起了嘴角。

“四十五岁了。”我说。

“我快要九十五岁了。”她说着,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来,“一九四二年七月十六日那天,我三十五岁了,比现在的你要小十岁。我记得,我记得那天的一切。”

她停了下来,暗淡的眼眸看向窗外的街道。

“我记得,那天很早我就被窗外巴士的轰鸣声给吵醒了。我朝窗外看去,一辆辆巴士驶了过来。那都是我们城区的公交车,白绿相间,好多好多辆,曾经我每天都会坐。我很奇怪,为什么它们会开到这里来。接着,很多人下了车,几乎全都是孩子,好多好多孩子。你也知道,要忘掉那些孩子绝非易事。”

我写了下来,班贝尔缓缓按动着快门。

“过了一会儿,我穿好衣服跟我的孩子们下楼,那时他们还很小。邻居们和门房都跑了下来,我们都对他们很好奇,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那些黄色的小星星,刹那间,我们就明白了。犹太人,他们开始抓捕犹太人了。”

“你当时知不知道这些人会有什么遭遇?”我问。

她耸了耸她已然腐朽的肩膀。

“不。”她说,“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等到战争结束,我们才知道了一切。我们以为他们不过是被派遣到某地去劳动罢了,并没想到他们会横遭如此厄运。我还记得有人说,‘他们是法国警察,是不会伤害这些人的’。所以我们也没怎么担心。到了第二天,报纸上也只字未提,电台也没有播报,好像巴黎的市中心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乎,于是我们也没在乎。直到我看到了那些孩子。”

她停住了。

“孩子?”我重复了一句。

“几天后,那些巴士又带来了一些犹太人。”她继续说,“那时,我站在人行道上,看见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从赛车场里出来,他们一脸害怕,哭个不停。我忽然想到,他们在赛车场里没怎么饮食。那一刻,我既无助,又愤怒。我想给他们扔一点儿面包和水果,但警察们不许。”

她又停了下来,那是一段很漫长的沉默。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很疲倦。班贝尔默不作声地放下照相机,接着,我们一动不动,等待着。我在想她还会不会继续讲下去。

“经过了这么些年,”她还是开口了,但悄声细语,“你知道吗,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仍然可以看到那些孩子。看见他们爬上巴士,然后绝尘而去。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我冥冥中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我周围的许多人对此都置之不理,他们已经对犹太人被带走这件事习以为常了。”

“为什么你觉得他们会置之不理?”我问。

她笑了:“这么多年,我们法国人就一直被灌输着‘犹太人是我们国家的敌人’理念。这就是为什么!在一九四一年或一九四二年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举行了一场展览会,就在意大利街上的伯利兹宫举行了一次展览,名叫‘犹太人和法国人’。按照德国人的要求,展览持续了数月。若要按巴黎的人口数量来算,那场展览真是规模空前。但展览的内容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一次让人震惊的反犹太主义展览。”

她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裙摆。

“我还记得那些警察,你知道的,我们那些英武的巴黎警察,我们那些忠诚的巴黎警察,他们将孩子们推到巴士里面,挥舞着他们的警棍,咆哮着,嘶吼着。”

她深深地低垂着头,呢喃着一些我没听清的话,好像是在说:“羞耻啊,我们竟没有上前阻止。”

“毕竟你那时一无所知。”我被她温润的双眼触动了,轻轻地说,“你又能做什么呢?”

“你知道吗,没有人会记得冬赛馆的孩子们,没有人会感兴趣的。”

“也许就在今年,他们会感兴趣的。”我说,“也许就在今年,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噘了噘枯萎的双唇:“不会的,你就等着瞧吧,什么都不会改变,也不会有人记得的。他们凭什么记得?那毕竟是我们国家最黑暗的岁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