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品位结构的研究框架(第11/13页)

“官—官”层面发生的主要品位问题,前论“贵—贱”、“士—吏”、“文—武”及“胡—汉”诸线索,即在其中。观察皇权的形态及强弱,既要看正式制度,也要看皇帝与各种官贵势力的关系。比如,文吏政治往往对应着一个刚性的皇权,儒生参政能促成一个弹性的皇权;王朝初年的军功受益阶层,异族政权下部落的军功显贵,则往往是客观上促成皇权强化的力量;等等。而如前述,诸势力的消长,都可能在品位安排上反映出来。

官僚“自利取向”与品位分等的关系,直接涉及了皇权、贵族与官僚的关系。虽然在概念上“专制”不必然与“官僚制”相关,但典型的专制集权,一般都伴随着复杂的行政组织和一大群官僚。就此而言,官僚与皇权是一致的。但那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官僚组织的常规行政,也会对皇权的任意行使形成一定限制。孔飞力的《叫魂》一书,就向读者展示了专制君权与官僚的“常规权力”间所存在的矛盾(32)。士人官僚所承载的“道统”,也是对皇权的一种制衡与调节力量(33)。中国相权有时会与皇权发生矛盾,而相权的根据,就在于他同时是官僚常规行政和士人阶层的代表。

在官僚帝国演生之初,刻意强化个人权势的统治者往往从打击贵族开始(34);若君主面对着一群大贵族,那君主是否还能专制,就有疑问了。然则贵族较强,则专制集权程度下降(35)。面对着众多大贵族的周天王,显然就不能算专制集权君主。田余庆先生把东晋门阀政治的特征概括为门阀当权、皇帝垂拱(36);而士族门阀,就是一种具有贵族性质的身份性官僚。可见官僚若发生了“贵族化”,就可能削弱皇权。在这一意义上,官权与皇权间又存在此消彼长的关系,而并不总是“高度一致”的。若官僚家族任官特权过大、身份性过强,皇帝操纵名位、予取予夺的权力,官僚政治的选贤任能、按劳取酬的原则,就可能同时遭遇侵蚀。强悍的皇权则有能力无视官僚权益,强迫他们接受较苛刻的待遇,服从于选贤任能、能上能下,干活就给钱、不干活就不给钱,由此促成位阶品级制度的变迁,例如使用偏重职位分等的制度安排;反之亦然。谷川道雄先生曾说,中古贵族的身份依据,就是“品位”。对“自利取向”与“贵族化”我们将之理解为一个连续的色谱,就是说,官僚的特权化、身份化、封闭化、贵族化,要从“程度”角度来观察。唐宋间的品位安排特别繁复,明清有所化简,我们认为是唐宋官僚“自利取向”强于明清的反映。

“官—民”层面考察,则可以从帝国金字塔的下端和底层提取出若干有价值的信息,用以展示中国等级社会的另一些重要特点。“官”,或说王朝的品阶勋爵,在颇大程度上决定着权力、地位、声望与资源的社会分配。秦汉二十等爵和魏晋南北朝隋唐的官品,都曾与传统农业社会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土地的占有额度相关。在整个帝国历史上,“官僚地主”都是最有权势的社会阶层。瞿同祖先生论传统中国的阶级特权,其所涉等级几乎都是王朝品爵。他还指出,那些规定无所不包,广及于各种生活的细节;特权不仅授予了在位的官贵,甚至旁及于退休者和官贵的家族(37)。

王朝的位阶名号管理和颁授范围,是超出职业文官队伍的,这已阐述于前了。二十等爵就是如此,拥有爵号的民众数量巨大。北朝向乡里耆老授军号、授地方官号,宋朝制定了赐予道士和隐士的名号,明朝赐民爵用里士、乡士、社士之号。封赠制度,使朝廷名号旁及于官僚家属。民间的有道有德者,渴望着王朝的赠谥。王朝名号还为民间所模拟,例如宗教的神谱,起事者的名号,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称谓,往往会借用官称。甚至劝善书中的“功过格”,也采取了类似官僚考课进阶的形式。

进而,传统中国是一个“四民社会”,一个“士阶层”的存在是其最有特色的地方;“士阶层”的等级位置,则被安排在官、民之间。先秦就萌生了私学免役的习惯法。汉代亦然。九品官人法之下,被认定了德才出众的士人,初次以“王官司徒吏”的形式,纳入了王朝人事管理。科举时代,学生和学历拥有者系法定身份,居官、民之间。据顾炎武、张仲礼等学者估算,明清生员约五十万余。秀才、举人的特权及礼遇等级(如顶戴等),王朝有正式规定,而且跟官员的品级形成了连续的级差。总之,把品阶勋爵置于“三层面”的架构之中,就更能看清那是一个高度行政化的社会,其特点是“品级、等级与阶级的更大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