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5/16页)

我自己还必须编造打架的故事。少年时代的我,人很老实,一直埋头于绘画,从来没跟别人打过架。别人爱赌博,我只爱蓝天,别人爱看印在光洁的扑克牌上的金箔,而我却喜欢观看辉映于树木绿叶上的金色的夕阳。现在想想,我热爱自然是错误的。热爱自然是腐败的人的一种趣味,我对此浑然不觉,于是毁了我的少年时代。

……这个时间,是一天中睡前仅有的休息的时间。我洗完澡,裹着毛巾浴衣,躺在窗边的沙发上,听着深夜放送的爵士音乐,加代坐在摆满影迷信件的地板中央,我不断同她交谈几句。

加代突然直起身子,滑到躺着的我的身边来。

“今夜跟谁睡?不同朱雀夏子啃啃嘴巴子吗?”

“来吧。”

于是,加代和我演了一场曾经同某位大明星合作过的吻戏。这场戏一由加代来演,纯粹成了滑稽剧。加代模仿夏子壮丽的鼻子,用力撑开低扁的鼻孔,做梦般地半张着嘴,露着闪光的银齿,下唇微微颤动,不知从哪方伸过一只手来,抚摸着我的后脑勺,三次凑近嘴唇,三次又都犹豫不决,最后仅仅闭上假睫毛,望着自己的鼻尖儿,磁石般“呱嗒”一声贴上我的嘴唇。

“好厉害呀。”

紧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笑起来了。

“这回再演一次八幡操吧。”

“好的。”

这是一位最近同我合作演出的当红年轻女星。

加代一只手分开不多的长发,走过来,跪在沙发旁边,两手捂住脸,颤动着肩膀,好不容易下决心闭着眼,露出一副脸来,嘟起嘴唇,颤动着眼皮,喘着气,等待着我的接吻。我只得伸长着脖子,来了个草率的吻。这时,“阿操”歪着脖颈,两手挽着我的脖颈,深深吸住我的嘴唇。

“装正经!”

紧接着,我们又齐声笑了起来。

一想,明天正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吧?”

我问。阔别已久的大学同学都想在我的生日这天见见面,所以邀请了十多个人来家里聚会。

“当然发出了。大家也回话了,都说要来。你妈妈今晚就着手准备饭菜。不过,你明天晚上要拍戏,到时能赶回家吗?”

“这你就甭管啦。”

这事儿我全清楚。

第二天下午,知道确实晚上要拍戏,我没有叮嘱加代,要她转告家里很晚才能回去。如果等待我归去是宴会的一部分,那么我的不在场本身也应是宴会的一部分,不是吗?明星这样的人,对这种场合,还是经常缺席为好。不论什么样的人情场面都一概不出席,那才真正像个明星呢。不在,是明星的特质。明星的在与不在,为这样的场合带来不绝的闪光的悬念。真正的明星是决不会到场的。到场的肯定都是二流的没名气的家伙。今天晚上,我也只能等大家散去,瞥一眼餐桌上小盘里吃剩下来的残羹冷炙,知道大家确实酒足饭饱、满意而归之后,登上二楼立即钻进被窝了事。

我必须让更多的人守在门口白白等待着。我是一辆永远等不来的汽车。这是一辆闪闪发光的大新车,从遥远的夜的彼方行驶过来。这辆没有实体的新车,坚固得出奇,外皮包着一层比空气还轻的金属做甲胄,刚由重叠的夜的深处的深处,驶出中心部幽暗的车库。汽车一阵疾驰,几乎浮出地面,银色的颤音震荡着大气,夜间阴湿的树木向后披靡,车身周围追逐而来的夜鸟发出尖叫,白色墓标般的成排的交通标识次第被砍倒,每条道路上的加油站腾起火焰,汽车将这些细小的团团火灾,点点留在夜的平原的背后……但是,决不到达现场。

这天傍晚的拍摄发生一件罕见的事情,想不到这件事差点儿闹成仿佛是故意制造的悲剧。我把这种事儿看成是同我的生日极为符合的事件。

高浜剧组进入第三摄影棚。第三摄影棚场内,被场外繁华街上的外景装置占据了。

当时,我拍的戏是第六十五段第九场。

深井练子担当的角色是这座城镇西服裁缝店的女裁缝,她的哥哥是黑社会,被杀害了。练子憎恶黑社会的成员,她的哥哥是我重要的铁哥儿们,我出狱之后听到他的死,决心为他报仇。练子发现了出狱的我,正要跟我打招呼。这就是前边说的那场戏。

我请练子帮助我一起报仇,练子憎恶黑社会,对这种报仇的想法十分蔑视。这期间,我爱上了练子,而练子却一次次严厉拒绝我的求爱,其缘由来自她对黑社会的厌恶。她虽然有这种想法,但实际上,练子内心也是爱我的,不过,她怀疑我是以复仇为手段,借此表达虚假的爱情,这才是她严厉拒绝的真正原因。

我终于查清楚了仇人的所在,决心独自一人舍命扳倒仇敌。我来到练子的裁缝店向她辞行,练子打烊之后正在收拾店面。我想同她吻别,她严词拒绝,“你想死就去死吧!”将我赶了出去。我怀里揣着匕首,独自赴死。反正练子会立刻追上来阻止我,我一人独自走出裁缝店。这就是六十五段第九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