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6/16页)

这一类故事的电影不计其数,只要介绍一下情节,就仿佛觉得看过两三次了。但是,不论我反复扮演过多少次,这类故事所包含的永恒的凡庸,都使我很喜欢。黑社会对于死所特有的单纯的、孤注一掷的见解,隐含真情、半推半就的可爱的女子,这一切都负荷着深刻的卑小而庸俗的独特的诗。凡庸一旦稍稍逸脱便倏忽失落的诗,蕴含于这类故事之中。天才是祸水。此种诗绝不能被意识到,只是在被忽略的时候才放散着馨香。而且,大多数电影都很优秀,但都忽略了一切,只是描写:

夜雾里绿色的路灯,

离别时关切的眼瞳。

这种凡庸而卑俗的诗,谁都会觉得是用言语无可置换的俨然的存在。人们允许这种诗的存在,因为这些诗千篇一律、纤弱无力,似蜉蝣一般短命。但是,唯有这些诗才注定能获得永生,俗恶不尽诗亦不尽。就像附着在鲨鱼肚子上的印鱼,这种诗都永远附着在公式化诗歌的肚子上巡游。它是创造的影子,独创的排泄物,天才拖曳的肉体。正因为廉价,所以才散放出白铁皮屋顶恩宠的光辉。正因为浅薄才具有悲剧的迅速,以及只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观看的绵密而细致的美丽与哀切,还有愚昧的行动所酿造的晚霞般俗恶的抒情……它被这些东西所护卫,并忠实地服从这些规约。对于此种故事,我非常喜爱。

……我打开裁缝店遮蔽着帷幕的大门,回头微微瞥了一眼抑或即将永别的女子。她也许看到了我的表情。我一边摸着插在上衣里边的匕首,一边走向没有一个行人的横街……

摄影机就在我的背后。排演很简单,只要将手放在门框上调节好位置即可。

“开始!”

高浜导演在背后喊道。场记板响了,铃声也响了。一旦听到正式开拍的命令,众多的人同时行动起来,整个摄影棚内鸦雀无声。

打个比方说,就像猝然猛醒过来,又随即沉入迷梦中的虚构的时间,如河水一般潺然流淌。

我向那位女子投去离别的一瞥之后,倚着敞开的门框,背对着摄影机。此时,摄影机暂时静止地映照着我的背影和夜间的街道,我一走出门外,摄影机就会从木制轨道上滑行过来,追拍我独自离去的身姿。

……我的后背正对着摄影机的镜头。

这时候,奇异的风景在我眼前展开。

一种未曾预料的风景,确确实实映入殊死的男人的眼里。这是久住的繁华街的夜景,闹不清究竟是哪座城镇,也不知这座城镇从哪里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不论如何,这是地道的永别的街的夜景,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东西。

街上静寂无声,不见一个行人,三条弯曲的小路出口朝向这里,各处种植着瘦弱的杨柳,房舍拥塞,家家高低不平的屋顶,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意想不到的屋脊后面的小窗,漏泄着灯光,电线杆上破碎的电影广告也忽明忽灭地映着红色的光亮。

霓虹灯辉煌耀眼,饭铺的大红灯笼纹丝不动,酒吧黝黑的大门也郑重其事地紧闭着,咖啡馆透明的门扉内,橡胶树的影子枝叶低垂。一家歇业的店铺窗帘上边,可以窥见梳妆台上友禅染的红色台罩。

这座城镇为何如此一派寂静?居民们为何如此悄无声息?邻近楼上“丽都”两个绿色的文字,不断浸染着我家灰黑的庇檐,一味地灭了又绿,绿了又灭。租赁房屋的中介公司的玻璃内侧贴满了交易的广告,为何那般微妙地污秽?粗制滥造、木板松动的大门,为何那般微妙地歪斜着,不堪收拾?

我只能认为,这是瞬间里,此类过于纯粹的风景映入即将赴死的男人眼睛里的缘故。这种风景如回想一般完美,如回想一般寂寥而落寞,同时又静寂无声,绚烂辉煌。这明显是我临死前所见的图景,苏醒的记忆同未来切实的幻影即将结合在一起。我怀着不可再度见到的感情深深凝视着种种霓虹灯光,所以,它已经不是道具,而是真正的现实的风景,是我记忆积累中的风景。

仅仅一两年的电影生活中,我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这座城镇是完全没有内侧,只有表面的仿造品,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完全忘却过。

我用手摸了摸上衣里边的匕首,出了裁缝店,向大街上跨出了一步,摄影机在我背后沿着木轨无声地滑来。我对自己能够跨入记忆中已经变成现实的街道,甚感惊奇。用相反的比喻,就好像整个身子轻易进入眼前一幅风景画之中。

走着走着,我已穿过这条小小繁华街的一片空地,来到对面的电车线路上。电车正从这里驶过,远方是更加广大的城镇、港口、海洋。毫无疑问,大海的对面又有无数外国的港口和都市,存在于这条自然的延长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