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第3/16页)

我从手镜上抬起头,将手镜交给加代,同时站起身来。

外景地是郊外一个杂乱无章的繁华居民街,位于私营铁路高架桥沿线一侧。高架桥土堤覆盖着绿草,下边堆积着垃圾,东倒西歪的草根上缠绕着纸屑,日光照耀着罐头盒内积攒的雨水,闪闪发光。

居民街一侧挤满了价格低廉的小饭馆和酒吧。午间,店铺全部关门,所有的窗户都挤满了朝外观望的居民。镜头不对着现场的当儿,可以自由参观。其他大部分布景,都被路边的绳索隔开来,居民们只好挤在绳子外头观看。

我敞开条纹衬衫的领子,将上衣搭在肩膀上,用手指头挑着。

电影宽镜头摄影机安装在木架上,镜头对着道路。

高浜导演一直守在摄影机一旁,弓着瘦长的身躯,蹲伏在那里。他长着极敏锐的长鼻子,小巧的嘴巴,面孔黝黑,充满不绝的酷薄的梦想。他习惯于嘈杂的环境下思考问题,一看到他那孤立、激烈和渴望的眼神(常人是不愿在别人面前表露的),我感到看见一种我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的双目使我想起被关进密室里的裸体儿童的眼睛。

“你先站在那里。”

他一只手拿着台本,懒懒地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地说。

“用脚踢这个罐头盒。里面积水飞溅。镜头上摇。下边是什么台词来着?”

“嘁,连一片废纸都比我滚动得灵巧!”

“对,‘滚动得灵巧’,合着台词的语尾,电车轰然驶过,剧中人听到噪音,眯细着眼睛。就到这儿。”

排练开始,罐头盒里的水拍得不理想,助理导演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倾斜的罐头盒扶正。这只白桃罐头盒翻转着锯齿状的圆形盖子,呈现出一种非常威严的物象。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仅这座市街,即使到山野里,我在拍摄现场也从未感受过“自然”。不论到哪里,摄影机所拍摄的场面,不外乎是满登登的物象的堆积。优美的森林,壮丽的佛寺,这一切都被解体为一个个各别的物体,不管走到哪里,都和垃圾场一样冰冷,或者阴暗,或者光亮,或者沉滞、杂沓,或者成为一种无秩序之物的堆积和难以收拾的混乱的立体。而且,其中总有一种蹩脚的、不合理的东西,犹如垃圾场啤酒瓶的碎片,突然放出光彩。

“排练期间,请不要用脚触及这个东西。”

助理导演说。

“向哪个方向踢呢?”

“这个……”

助理导演一时回答不出。

“向上!不是说好了要向上吗?否则水就洒不出来。好吧,排练开始!”

高浜导演已经焦躁不安了。刚才的废纸又在作祟吧。

排演期间,私营电车有好几次打头上隆隆驶过,听到声音我就眯起双眼,但表情不合导演的意。

“你那不是厌烦的神色,只是一副目眩的表情……不能这样。这样,就会闭上眼睛,不是叫你立即做瞎子,那样不行。眯细眼睛是因为有电车通过。这表情必须同前面的台词发生关联,你把电车给忘啦,电车!”

每逢这种场合,我总是处于一个演员的孤独的中心。但是,我的“角色”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我,紧紧保护着我,如同身在坚固的城堡之中。“角色”构成我的精神和肉体的精密的外壳,飘渺如乙醚,遮断了我和现实的联系。即使导演发怒将我狠揍一顿,他的老拳也只能在虚空中游泳,绝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这些我都很清楚。这种认识,绝对不是“真正的世界”的认识。

——正式排练之后进入正式拍摄,一切都与电车有关,而且,因为我背向电车,这是最难掌握住时机的演技。从排练期间开始,我屡屡注意电车从对面铁桥到头顶上声音的变化,捕捉最佳时机。

“下一班电车是几点?”

“三点十八分。到达J车站是十八分,通过铁桥的时刻是十六分三十秒。”

“好,电车一通过铁桥,同时开始正式拍摄。”

导演说道,助理导演用广播喇叭请群众保持安静。

“马上就要正式拍摄,请大家安静。”

加代捧着手镜走过来,那粗劣的黑裤子勉强包裹着肥硕的大腿和腰部,布满了横向的疙皱。我要过来手镜,倏忽瞅了一眼,又还给了她。加代又用检点衣服的眼神,朝我的脸上瞟了一下。

电车映着五月和暖的阳光,从远方小小地奔驰而来,头顶上的铁轨发出微微震动的声响。

“开拍准备!”

导演一声呼喊,助理导演打开用粉笔标示了第十八段第六场的场记板,守在摄影机前,做好了准备。

附近铁桥上响起电车的轰鸣。

“开始!”

胶卷盘开始发出喷发蒸汽一般转动的响声。场记板“咔嚓”一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