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66/74页)

她说她爱巴赫的音乐。赫顿也一样。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纽带,而赫顿(一个糟糕透顶的诗人)老是觉得达洛维夫人是那些对艺术感兴趣的贵妇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位。她是那么严肃,多奇怪呀。谈到音乐时,她完全不带个人的感情色彩。她是个相当古板的人。但她的样子又多么迷人呀!她把家里布置得那么好,虽说拿来招待这班教授实在有点浪费。克拉丽莎有点想把他拉走,想让他坐到里间的钢琴前面去。因为他弹出来的简直是仙乐。

“可太吵了!”她说,“太吵了!”

“这是派对成功的标志喔。”教授彬彬有礼地点点头,随即步履轻快地走开了。

“他知道弥尔顿的一切呢。”克拉丽莎说。

“真的吗?”赫顿说,他会在汉普斯特德的每个角落模仿教授的样子:教授谈论弥尔顿,教授谈论谦虚的美德,教授步履轻快地离开。

但是,她必须过去和那一对情侣说两句了,克拉丽莎说,就是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

他们可没有明显地增加派对上的喧闹声。他们肩并肩站在黄窗帘边上,并没有在说话(或者说,即使他们在说话,你也听不见的)。他们很快就会一起躲到别处去的,可无论在哪里,他们从来都没有多少话要说。他们喜欢观察,仅此而已,已然足够。他们看上去非常干净,非常健康,她涂脂抹粉,如杏花盛开,而他则洗漱干净了,眼睛像鸟儿一般尖,所以不会错漏一球,没有任何突击会让他吃惊的。他击球、跳跃,动作精准,反应敏捷。只要他勒紧缰绳,就连赛马的嘴都会发颤呢。他有荣誉感,祖传的纪念碑啦,在老家教堂里飘扬着的家族旗帜啦。他有他的职责——管理佃户。他有母亲和姐妹。他整天都待在洛兹板球场,达洛维夫人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在谈论的正是这些内容——打板球呀,看电影呀,堂表亲们这样那样啦。盖顿勋爵真的非常喜欢达洛维夫人。布洛小姐也是。达洛维夫人的风度多迷人啊。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太有劲了!”达洛维夫人说道。她喜欢勋爵。她热爱青年人,还有南希,穿着由巴黎最伟大的艺术家设计出来的天价服装,站在那儿,衣服上的绿花边看上去那么服帖,就像是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的呢。

“我原本打算开舞会的。”克拉丽莎说。

如今的青年人不会闲聊。他们干吗非要闲聊呢?他们会大呼小叫,会搂搂抱抱,会跳旋转的舞步,会在拂晓时起床,会拿糖果喂小马驹,会亲吻、爱抚他们那可爱的中国犬的鼻子,会浑身湿漉漉地跳进水里游泳。英语这笔巨大的宝藏,它赋予了人们交流感情的力量(在她和彼德年轻的时候,会彻夜争论不休呢),可是,毕竟不是属于当今的年轻人。语言的力量原本可以充实青年人呀。他们会和自己的家人很好地交流,但独自一人时,他们也许就变得相当沉闷了。

“真可惜!”克拉丽莎说,“我原来想办舞会的。”

他们能来实在是好得无以复加了!不过要说跳舞嘛,所有的房间里都已挤满了人!

披着围巾的老海伦娜姑妈在那儿。哎呀,她不能再陪他们了——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她得去招呼老帕里小姐了,那是她的姑妈呀。

因为海伦娜·帕里小姐还没有死,她还活着呢,已经八十出头了。她拄着拐杖,慢慢地爬上了楼梯。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是理查德扶她过去的)。了解70年代缅甸的人们都被领来见她了。彼德到哪里去了?他和老姑妈以前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只要一提到印度,甚至是锡兰,她的眼睛(不过有一只眼珠是玻璃的)就会慢慢深沉起来,变得湛蓝,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人物——她对总督、将军、乱党什么的全无温柔的回忆,也不存骄傲的幻想——而是兰花,和一道道山隘,以及60年代里苦力们抬着她穿越荒山野岭的情景,或者是下轿去采兰花(令人啧啧称奇的花,以前从没见过),好让她之后画些水彩画。一个不屈不挠的英国女人,尽管不时会受到战争的干扰,譬如,一颗炸弹在她家门口爆炸,从而打破了她对兰花和自己在60年代里在印度旅行的情景的沉思,使她感觉烦躁不安——不过,彼德走过来了。

“来和海伦娜姑妈谈谈缅甸吧。”克拉丽莎说。

整个晚上,他还没有和克拉丽莎说过一句话呢!

“我们过会儿再谈。”克拉丽莎说着,把他领到了披着白围巾、拄着拐杖的海伦娜姑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