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65/74页)

此时,克拉丽莎陪同着首相走过这间房间,她昂首阔步,容光焕发,灰白的头发也透露出一丝威严。她戴着耳环,穿着一条银绿相间的美人鱼式裙子。她仿佛是悠闲地徜徉在波浪之上,梳理着她那披肩长发,依然拥有那份与生俱来的魅力,生活着,存在着,在她走过的瞬间,便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蓦然转身,原来是披肩勾住了某个女人的裙子,她笑着解开,那举止简直可说是潇洒自如,仿佛是一个在自我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的精灵。可是,岁月已经侵蚀了她,即便是一条美人鱼,也会在某个晴朗的黄昏,从她的镜子里看见海面上的夕阳。她身上有种温柔的气质,而她平素的严厉、拘谨、矜持,此刻都已融化。在她对一位衣服上装饰着繁复的金饰带的男人道别时,此人正在竭尽全力——我们祝他好运吧——摆出一副贵客的模样,她浑身上下显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尊严,一种优雅的热诚,仿佛是在祝福整个世界一切顺利,而她本人则处在世界的边缘,此刻必须告退了。她给此人的感觉就是如此(但他并没有爱上她)。

真的,克拉丽莎觉得,首相能来实在是赏光。而且,陪着他走过这间房间,萨利和彼德也在场,还有高高兴兴的理查德,所有这些人也许都相当羡慕她呢。她感觉到了此刻的陶醉,血管在扩张,直到心脏都似乎颤抖起来,沉醉而又振奋——是的,但那毕竟是别人的感觉,因为,尽管她爱这一切,感觉到了兴奋与刺激,然而这些表面文章,这些成就(譬如,亲爱的老彼德就觉得她很是出色)毕竟是空虚之物,它们和她之间有一臂之隔,她的内心并没有成就感,也许是因为她渐渐老了,这些东西不再像以前那么吸引她了。突然间,当她看着首相走下楼梯时,那幅约书亚爵士所绘的《戴皮手笼的小女孩》的镀金画框使她想起了基尔曼,她的敌人基尔曼。那反而令人满意,因为那是真实的。啊,她有多恨基尔曼呀——泼辣、虚伪、放荡,但又如此精力过人,还居然引诱了伊丽莎白。这个女人偷偷溜进来,偷走、玷污了她的女儿(理查德肯定会说,真是一派胡言)。克拉丽莎恨她,可也爱她。我们需要的是敌人,而不是朋友——不是达伦特太太和克拉拉、威廉爵士和布莱德肖夫人、特鲁洛克小姐和埃莉诺·吉布森(克拉丽莎看见她们正上楼来)。如果她们有需要,就必定会来找她的。她是派对的女当家呀!

她的老朋友哈利爵士在那儿呢。

“亲爱的哈利爵士!”她说着,走到这个和蔼的老头身旁,他画糟的画要比圣约翰林画院里任意两个画家的失败作品加在一起都多(他的画作上总是有牛,站在日暮的池塘边饮水,或是取抬起一条前肢、牛角上扬的姿态,来代表“有陌生人来到了近旁”,因为他对牛的姿态颇有些研究——他的所有活动,外出吃饭啦,赌赛马啦,都是靠站在日暮的池塘边饮水的牛来得以实现的)。

“你们笑什么呀?”她问他。因为威利·蒂特科姆和哈利爵士,还有赫伯特·安斯蒂都在大笑。可是,哈利爵士却说,不能告诉克拉丽莎·达洛维(尽管他非常喜欢她,觉得在她那种类型的人中,她可以说是近乎完美,并扬言要给她画像呢)有关音乐会舞台的事。他拿她的派对来取笑她,打趣说这里没有他想喝的白兰地。这个圈子,他说,高出了我的层次。但他喜欢她,尊敬她,尽管她那该死的、难对付的上流礼节使他无法开口要求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来。此时,一团飘荡的鬼火,一团模糊的磷光,也就是老希尔伯里太太,迎上前来,在哈利爵士的大笑声(他在笑公爵及夫人)中伸出手来。她刚才在房间的另一头听见这笑声,这使她对某个问题似乎更有了确信,有时她一大早起来,但又不想让女仆准备早茶,这个问题就会来打搅她:我们终有一天会死的,那是多么确凿无疑的事啊。

“他们不会把他们的趣事告诉我们的。”克拉丽莎说。

“亲爱的克拉丽莎!”希尔伯里太太喊道。今晚的你呀,她说,看上去跟我第一次看见你母亲时简直一模一样,当时你母亲正戴着灰帽子在花园里漫步呢。

克拉丽莎的眼睛里真的噙满了泪水。她母亲,在花园里漫步!可是,哎呀,她必须要走了。

因为,布莱尔利教授在那里,他是教弥尔顿的,正在和小吉姆·赫顿说话(即使是参加这么一个派对,他也不会系好领带、穿好西装背心、把头发打理得光滑平整的),即使在离这么远的地方,她也可以看出他们是在吵架,她看得出来的。因为布莱尔利教授是只十足的怪鸟。他拥有那么多的学位、荣誉和讲师资格,所以在他遇见那些三流文人时,会立刻觉得这里的空气对他那古怪的性格不利:学识渊博,性格却腼腆,有种缺乏诚意的、冷峻的魅力,势利而又天真。如果他从一位女士蓬乱的头发或一个青年人的皮靴中意识到底层社会的存在,毫无疑问,这个底层社会是由那些热情的叛逆青年组成的,他就会发抖:这个社会里尽是些认为自己是天才的家伙,对于他们,他只得晃晃脑袋、抽抽鼻子——哼!——谦虚的美德呢,想要欣赏弥尔顿,就需要一点古典文学的熏陶。关于弥尔顿,布莱尔利教授(克拉丽莎看得出来)与小吉姆·赫顿(他穿着双红袜子,因为黑的那双还在洗呢)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她赶忙插进去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