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63/74页)

黄色窗帘及上面的每一只天堂鸟,都在温柔地舞动,感觉就像无数双翅膀飞进了房间,又立即飞了出去,最后又被吸了回来(因为窗户开着)。是穿堂风吗?埃莉·亨德森心想。她特别容易着凉。但即使她明天生病打喷嚏也没关系的,她担心的是那些裸露着肩膀的姑娘们,她的老父亲一向教导她要多为他人着想,她父亲是伯尔顿教区的前牧师长,身体一直不太好,如今已经去世。她的感冒从来也没有殃及肺部,一次也没有。她担心的是,那些裸着肩膀的姑娘们,而她本人一向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头发稀疏,身材瘦小。尽管如今她已五十出头,却有一道柔和的光芒开始从她的身上闪耀出来,它是多年来的克己为人净化出的一种卓越品质。但这样的光芒又会再次坠入混沌,永远的混沌,那是由于她那令人难受的繁文缛节,她那不知所措的恐惧感,那来自于她三百英镑的年收入,和她那无依无靠的处境(她连一个便士都挣不到),那造成了她的胆怯,年复一年地,她变得越来越不够格和那些衣着考究的贵人们共处一室。在这个季节的每一天晚上,那些贵人们都要忙于赴宴,她们只要吩咐仆人们“我要穿这件那件”就可以了,而埃莉·亨德森却要紧张兮兮地跑出去,买廉价的粉红花,买上半打,然后在她那条黑色的旧裙子上罩上条披巾。由于克拉丽莎是在最后一刻才给她发派对邀请函的,因此她觉得不太高兴。她有这么一种感觉,克拉丽莎今年本不打算邀请她的。

克拉丽莎干吗一定要请她呢?真的没什么理由,她们不过是老相识罢了。实际上,她们是表姐妹。但由于克拉丽莎向来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她们也就自然而然地疏远了。不管怎么说,参加派对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只要看看那些可爱的服装,就能大饱眼福啊。那不是伊丽莎白吗,都长这么大了,梳着流行的发型,穿着粉红的裙子。不过,她顶多也就十七岁。她非常非常漂亮。但如今的女孩子初入社交界,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穿白衣裙了(她要记住这里的一切,好回去告诉伊迪丝)。姑娘们穿直筒上衣,非常紧身,裙子的长度才到脚踝之上。太不得体了,她觉得。

于是,近视的埃莉·亨德森拼命往前伸着脖子,她并不十分在乎没有人和她交谈(这里的人她几乎一个都不认识),因为她觉得光是打量这些人就是件很有趣的事。想必是些政客吧,都是理查德·达洛维的朋友们。但理查德本人却觉得,不该让这个可怜人整个晚上都独自站在那儿。

“喂,埃莉,你日子过得如何呀?”他以亲热的口吻说道,而埃莉·亨德森,紧张得脸都红了,心里觉得他实在是个大好人,能走过来和自己搭话,她慌乱地说什么有许多人其实不怕冷,倒是更怕热呢。

“是啊,是这样的,”理查德·达洛维说,“确实是的。”

可是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好,理查德。”有个人说着,抓住了他的手肘,哦,天哪,是老伙计彼德,老伙计彼德·沃尔什。理查德看见他很高兴——看见他多高兴呀!他一点都没变。他们俩一起穿过房间走掉了,还互相轻轻拍着肩膀,就好像他们是久别重逢一般,埃莉·亨德森看着他们走开去,心里想,她一定见过这人的脸。一个高个子,中年人,眼睛很漂亮,黑黑的,还戴副眼镜,神情很像约翰·巴罗斯。伊迪丝肯定知道这人是谁的。

窗帘和天堂鸟又飘拂了起来。克拉丽莎看见——看见拉尔夫·莱昂把它拽了回去,接着又和人攀谈起来。看来,派对毕竟没有搞砸啊!现在开始走上正轨了——她的派对。开始了,已经开始走上正轨了,但还是危机四伏的。她目前必须站在这儿。好像有一大帮人哄过来了。

戛洛德上校和太太……休·惠特布莱德先生……鲍利先生……希尔伯里太太……玛丽·马多克斯女士……奎因先生……威尔金拿腔作调地通报说。她和每个客人都寒暄两句,然后看着他们继续往里进,走进房间。进去就有事做了,不会无所事事的,横竖拉尔夫·莱昂已经把窗帘搞定了。

然而,对她自己来说,这一切实在太费劲了。她没有享受到办派对的乐趣。她太像一个——像随便哪个人,站在这儿,这有什么难的,谁都会呀。然而,她对这个缺乏难度的角色,还确实感到了一点得意,她忍不住这样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切是由她安排的,它标志着派对的一个程序,她感觉自己也能胜任这样的职责。但奇怪的是,她几乎已经记不得自己的长相,只觉得自己成了打进楼梯顶上的一根木桩。她每次办派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成为了某件东西,同时又感觉,每个人都在某个方面呈现出不真实的一面,而在别的方面则又显得更为真实。她想,这部分是因为客人们的正装,部分是因为人们脱离了普通的行为方式,部分是因为这特殊的背景,在这样的场合你能说出在平时说不出来的话,或者是说起来很费劲的那种话,但有可能会和别人进行深入交流。但她不能深谈,至少眼下没那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