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61/74页)

总之,是美感。不是眼睛里生涩的美,也不是简单纯粹的美——从贝德福德街到拉塞尔广场。当然,这一段路笔直而空阔,有对称的走廊,但也有灯火闪耀的窗户,一架钢琴,一架放着音乐的唱机。你会感觉到人们在偷偷地寻欢作乐,但时不时也会显露出来,透过拉开帷幔的窗户,窗门打开着,你可以看见一群人围桌而坐,年轻人在翩翩起舞,男人和女人在交谈,女仆懒散地看着窗外(那是她们表示工作已经完成的奇特方式)。长袜晾在顶层壁架上,一只鹦鹉,几株花草。引人入胜,神秘莫测,无限广阔,是这样的生活。在这个宽阔的广场上,出租车呼啸而过,猛然打弯,情侣们在闲荡,躲在树荫下甜言蜜语、卿卿我我,真是感人,如此静谧,如此专注,人们小心翼翼地、不好意思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在出席某种神圣的仪式,任何打搅都是一种亵渎的行为。这真有意思。他继续前行,走入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

微风吹开了他的轻便大衣,他走起路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特质,身子微微前倾,磕磕绊绊的,手放在背后,眼睛有点像老鹰似的。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伦敦,朝威斯敏斯特走去,一边观察着。

那么,大家都出去吃饭了吗?有个男仆打开了这里的一扇门,出来一位走路大刀阔斧的老妇人,穿着搭襻鞋,头发上插着三根紫色的鸵鸟毛。另外几扇门也打开了,出来几位头戴鲜花、身裹披巾如木乃伊般的女士,还有没戴头饰的女士。在有着装饰立柱的高档住宅区里,女人们头上插着梳子(她们刚才跑上楼去看了下小孩)穿过门前稍稍修饰过的小花园而来;男人们在等着她们,微风吹开了他们的轻大衣,汽车已经发动好了。大家都要出门。大门一扇扇打开了,人们走下台阶出发,于是乎整个伦敦都出动了,人们仿佛在登上停泊在岸边的一只只小船,小船随着波浪颠簸,仿佛整个地方都在摇摆着过狂欢节呢。白厅如一张银箔,弧光灯闪过,如覆上了道道蛛丝,似乎有一群蚊子在围着弧光灯飞舞。天气这么热,大家站在那里交谈。而在这里的威斯敏斯特,有一个退休的法官,披一件白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门口,也许还是个英印混血儿呢。

在这儿,有一群吵吵闹闹、叽叽喳喳的女人,喝醉酒的女人;在那儿,只有一个警察,还有朦胧的房屋,巍峨的大厦,穹顶的房子,教堂,国会,河上传来的一艘汽船的呜呜声,一声空洞而神秘的呼号。可这里是她的街道,这条街,是克拉丽莎的居所。出租车沿着街角疾驶,如冲击着桥墩的水流,它们会集在这里,他这么想,是为了要载上人们去参加她的派对,克拉丽莎的派对。

此时,他已招架不住那视觉印象的寒流,眼睛就如同一只满溢的杯子,任凭所有的一切沿着杯子的瓷壁流下,不留任何痕迹。此时,大脑必须保持清醒。身体必须保持紧绷,走进这所房子,这所灯火通明的房子,门大敞着,汽车停在门前,明艳照人的女士们走下车来:灵魂必须鼓起勇气,来应对这一切。他打开那把折刀的刀片。

露西全速冲下楼梯,她刚刚还飞奔着冲进客厅抻平椅套,摆正一把椅子,停顿片刻,觉得无论是谁进来都会赞叹这里多么干净,多么明亮,收拾得多么漂亮,因为他们会看见那些美丽的银器,黄铜的火炉,崭新的椅套,黄色的印花布窗帘。当她查看每一件东西时,突然听见一阵鼎沸的人声,用完晚餐的客人们已经上楼来啦,她必须开溜啦!

首相大人要来了,艾格尼丝说。她听见人们在餐厅里这么说来着,她说,一边拿着一只摆满酒杯的托盘走了进来。有什么关系吗,多一个少一个首相,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晚上的这个时候,对于置身在盘子、炖锅、滤锅、煎锅、鸡肉冻、冰淇淋机、切下来的面包皮、柠檬、大汤盆、布丁盆之间的沃尔克太太来说,真的是没什么关系。无论人们在洗涤房里如何卖力地洗碗刷碟,这些东西似乎依旧堆叠在她的头顶,堆叠在厨房的桌子椅子上,熊熊的炉火哔剥作响,电灯亮得眩目,还必须准备夜宵呢。此时,沃尔克太太全部的感受就是,多一个少一个首相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女士们正在上楼来,露西说。女士们上来了,一个接一个,达洛维夫人走在最后头,几乎一直在往厨房间里传话,“向沃尔克太太表达我的谢意。”整晚上就这么一句话。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们会一起回味昨晚的菜肴——汤,三文鱼,等等。三文鱼,沃尔克太太知道,肯定像往常一样,是半生不熟的,因为她老是担心布丁,就把三文鱼交给詹妮处理了,所以结果就是这样,三文鱼总是烧得半生不熟的。不过,有位金头发、银首饰的女士还问了,露西说,那道正菜间的小菜,真的是自家做的吗?可是,三文鱼的问题依旧令沃尔克太太苦恼,她手里拿着盘子不停地转着擦洗,把风门一会儿关上一会儿打开。从餐厅那里传来一阵大笑,一个说话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女士们退场后,先生们开始自娱自乐啦。芳香葡萄酒,露西跑进来说,达洛维先生派人去拿芳香葡萄酒了,是帝王酒窖的皇家葡萄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