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60/74页)

他没有说什么,因为孤零零一个人,他只得跟侍者搭话。他看着菜单的神情,食指指向一种特别的葡萄酒,在桌子前拉直裤线,严肃地自言自语,而不是贪婪地狼吞虎咽——所有这一切赢得了别人的尊重,不过,这份尊重,在晚饭的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直到临近尾声时,沃尔什先生说了句“来点巴特莱特梨吧”,这句话在莫里斯一家人的餐桌上炸响了。他怎么能说得那么温和又坚定,说得像是个在公正的基础上行使着自己权利的立法人,不论是小查尔斯·莫里斯还是老查尔斯,不论是伊莱恩小姐还是莫里斯太太都不知道。不过当他独自坐在桌边说出“巴特莱特梨”时,他们感觉他是在要求他的合法权利,是在召唤着他们的支持,仿佛他是某项事业的捍卫者,而那事业也立刻成为了他们自己的事业,于是他们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他。随后他们又一起去了吸烟室,而此时他们之间的交谈已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话题——无非是讲讲伦敦的人口密集啦,三十年来发生的巨变啦,莫里斯先生更喜欢利物浦,莫里斯太太去看了威斯敏斯特花展,还有,他们全家都见到了威尔士王子,等等。然而,彼德·沃尔什觉得,世界上没有哪个家庭能和莫里斯一家相比,哪儿也没有。而他们一家相互间的关系也很完美,他们对上流社会全不在意,他们的喜好不受他人的影响,伊莱恩正在学习管理家族企业,她儿子获得了利兹大学的奖学金,老夫人(和他年龄差不多)在家里还另有三个孩子。他们有两辆汽车,但莫里斯先生依旧在礼拜天修自己的鞋,太绝了,实在太绝了,彼德·沃尔什觉得,手里拿着酒杯,身体在毛茸茸的椅子和烟灰缸之间前后摇摆,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莫里斯一家都喜欢他嘛。没错儿,他们喜欢一个会说什么“巴特莱特梨”的男人。他们喜欢他,他这么觉得。

他要去参加克拉丽莎的派对(莫里斯一家告辞了,但他们还会再见面的)。他要去参加克拉丽莎的派对,因为他想去问问理查德:他们将对印度采取怎样的政策——这帮保守的傻瓜。眼下伦敦会有些什么表演呢?有什么音乐会呢……哦,对了,都是些飞短流长罢了。

因为这就是我们灵魂的真相,他想道,我们的自我,如居住在深海中的鱼儿,在昏晦中前进,在连绵的大海藻间闯出一条路来,穿过阳光闪烁的海域,不停地前进,直到进入一个阴沉、寒凉、深邃、神秘的境地。突然之间,鱼儿又蹿出海面,在微风吹皱的浪尖上嬉戏。也就是说,我们有一种积极的需求,我们需要互相挤擦着过活,我们需要点燃自己的激情,我们需要八卦新闻。政府有什么打算呢——理查德·达洛维一定知道——政府准备拿印度怎么办?

这是个极其炎热的夜晚,报童背着用巨大的红色字体写着“热浪来袭”的布告牌走过,旅馆台阶上摆好了几张藤椅,绅士们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吸烟喝酒。彼德·沃尔什也坐在那儿。你也许会想象白昼,伦敦的白昼,就这么开始了。就像一个脱去了花裙子和白围兜,准备用蓝色的衣装和珍珠项链来装扮自己的女人,白昼已发生变化,褪去了光华,戴上了薄薄的面纱,就此进入了黄昏,发出一声快乐的叹息,宛如女人将衬裙丢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弃绝了尘埃、暑热和色彩。车流稀疏了,汽车,取代了隆隆的货车,叮当作响,疾驶而过。在广场的四处,在茂盛的树木间,竖着明亮的路灯。我退场了,黄昏似乎在这么说着,在旅馆、公寓和成排的商店或方或圆或凸或尖的房顶上;暮色渐渐苍白、褪色,我要隐退了,她这么说着,我要走了。但伦敦就是不答应,硬是将一把刺刀伸向天空,绑住她,强迫她留下来加入这夜的狂欢。

自从彼德·沃尔什上次回英国以来,威利特先生的伟大革命——夏令时,就已经开始了。延长的黄昏对他是桩新鲜事。还相当振奋人心呢。小伙子们拿着公文箱走过去,因获得了自由而欣喜若狂,还傻乎乎地觉得骄傲,为能走在这条著名的人行道上而感到无比快乐,也许是庸俗,是华而不实的虚荣心,如果你想那么说也行,但那欢天喜地的心情,依然在他们的脸上映出了红晕。他们穿得也很考究,淡红的长袜和挺括的皮鞋。他们现在要去电影院消遣两个小时。黄中透蓝的暮色使他们的轮廓分明起来,也使他们显得更为优雅。暮色把广场上的树叶映得一片苍黄青灰——它们看上去仿佛是浸在海水中一般——一座沉没在海底的城市里的树叶。这样的美令他惊骇,也令他鼓舞,因为那些从印度回来的英国人会心安理得地坐在东方俱乐部里(他认识不少这样的人),怒气冲冲地总结着世界的腐败,而他还在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年轻。尽管如此,他依然嫉妒年轻人的夏日时光以及别的一切,还从一个姑娘的话语中,从一个女仆的笑声中——这些都是你无法掌握的无形之物——怀疑起在青年时代里觉得不可动摇地堆积起来的那座金字塔型的社会发生了变化。它曾经压在他们的头顶上,把他们压垮,尤其是女性,就像克拉丽莎的海伦娜姑妈的花,她在晚饭后常常坐在台灯下,把它们夹在灰色吸墨纸之间,上面再压上一本利特雷词典。她现在已经过世了。他从克拉丽莎那里听说,她一只眼睛失明了。似乎很合适——简直是大自然的一大杰作——那个老帕里小姐居然会有个玻璃球眼珠。她会像在风雪中紧紧攀住树枝的一只鸟儿那般死去的。她属于另一个世纪,但她是如此完美,如此统一,她永远都会站立在地平线上,如石头一般洁白刚毅,如一座灯塔,在这个充满危险的、无比漫长的旅途上,在这个没有尽头的(他掏出一枚铜板买了份报纸,看一看萨里和约克郡的板球赛——他已经千百万次掏出过铜板了。萨里又一次出局了)——在这个没有尽头的生活中,标志出一段已然逝去的往昔。但板球不仅仅是一种体育运动。板球是很重要的。他总忍不住想看看板球赛的消息。他先看看报纸付印时临时插进去的最新比分,然后再看天气到底有多热,然后再看一桩谋杀案的报道。同一件事做了千百万次会使这事变得意义丰富,尽管也可以说会使之黯然乏味。过去变得丰富,还积累下经验,曾经在乎过那么一两个人,于是具有了年轻人缺乏的力量,化复杂为简单,做自己想做的,不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凡事不抱太大期望(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跑掉了),不过他也并非完全如此(他去拿自己的帽子和大衣),至少今晚不是,因为他此刻正准备去参加派对,在他这样的年龄,还满怀期待地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