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5/74页)

不过,眼下先对付这顶帽子。接下来(天色越来越暗了),还要对付那个威廉·布莱德肖爵士。

她把手放在头上,等着他来告诉她他是否喜欢这顶帽子。她坐在那儿,等着,眼睛看着下面,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心思,像鸟儿在一根根枝丫间飞来飞去,又总能稳稳地落在枝头。他可以跟随她的思路,她坐在那儿,姿势轻松自然,只要他开口说话,她都会立刻笑起来,像一只落在枝头的鸟儿,爪子紧紧地攀住了枝条。

可他记得布莱德肖说过:“在我们生病时,我们最在乎的人反倒对我们没有好处。”布莱德肖是这么说的,还说他必须要学会休息。布莱德肖还说过,他俩必须要分开。

“必须”,“必须”,干吗老说“必须”?布莱德肖到底有什么权利可以来这样控制他?“布莱德肖有什么权利对我说‘必须怎么怎么的’呢?”他问。

“那是因为你说你要自杀呀。”蕾西娅说(老天有眼,她现在总算什么都能对塞普提默斯说了)。

看来他是落入了他们的魔掌!霍姆斯和布莱德肖把他控制住了。这个红鼻子的畜生把鼻子伸进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它有权说“必须!”他的纸片在哪里?他写过的那些东西呢?

她把他的纸片拿过来,他写过的那些东西,其实是她代他写下来的。她把纸片倒在沙发上。他们俩一起看着那些纸片。图表,设计图,小男人和小女人挥舞着用枝条代替的手臂,身上还长着翅膀——对吗?——在他们的背后;依照一先令和六便士的硬币描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圆圈——代表日月星辰;曲曲弯弯的悬崖峭壁,登山者绑在一根绳上往上攀登,简直就像刀叉;有几张画着海景,在看上去像是波浪的东西上面有几张小脸在大笑:这些就是世界地图。烧了它们!他大喊大叫。现在来看看他写的东西:死人是如何在杜鹃花丛的后面唱歌的;献给时代的颂歌;与莎士比亚的对话;埃文斯,埃文斯,埃文斯——埃文斯从死神王国带来的消息;不要砍伐树木;要告诉首相大人。普天下的大爱,乃是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烧了它们!他大喊大叫。

但蕾西娅把手压在了它们上面。有些话说得很美呢,她想。她会用一根丝线把它们捆起来的(因为她没有信封)。

即使他们把他带走,她说,她也会跟他一起去的。他们不能违背他俩的意愿硬把他们拆散的,她又说。

她把纸边对齐了,整理好这批文稿,几乎没看一眼就把它们打好了包。坐在她的身旁,他想,就好像她身上的每一片花瓣都在开放。她是一棵开花的树,透过花枝,她看见了一张立法者的脸。她已经来到了一所圣殿,她不用再害怕任何人了,不用怕霍姆斯,也不用怕布莱德肖。最后的,最伟大的,一个奇迹,一场胜利。他看见她步履蹒跚地爬上了让人害怕的楼梯,霍姆斯和布莱德肖如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这两个体重从来不低于一百六十磅的家伙,这两个把自己的老婆送入了宫廷,一年能赚一万,开口闭口都是要保持平衡之类的家伙。他们俩的意见不一(如果霍姆斯说可以,那布莱德肖一定说不行),但他们都是法官。他们把幻想和餐具柜混为一谈,对什么都看不清,但他们是统治者,也是迫害者。他们说“必须。”可她终于战胜了他们。

“好了!”她说。文稿包好了。不会落入旁人之手了。她会把它们藏起来的。

没有,她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拆散他们。她在他的身旁坐下,她把那个家伙叫作老鹰或乌鸦,因为那家伙和这些禽兽一样恶毒,老是糟蹋我们的食粮。没人能拆散他们,她说。

然后,她站起来走进了卧室,准备整理他们的行李,但听见楼下传来人声,想到也许是霍姆斯大夫来拜访了,急忙跑下楼去阻拦。

塞普提默斯可以听见她和霍姆斯在楼梯上的说话声。

“我亲爱的夫人,我是好意而来呀。”霍姆斯这么说着。

“不。我不允许你去见我的丈夫。”她说。

他看见她像只小母鸡似的,张开了翅膀不让霍姆斯过去。可霍姆斯坚决不让步。

“我亲爱的夫人,请允许我……”霍姆斯说着,把她推开去了(霍姆斯是个体格壮硕的男人)。

霍姆斯正在上楼来。霍姆斯会猛地推开房门。霍姆斯会说“吓坏了吧,嗯?”霍姆斯会抓住他。可是不!霍姆斯休想,布莱德肖也休想抓住他。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简直是在轮流做着单脚跳,想到了菲尔默太太那把刀柄上刻着“面包”字样的干净漂亮的切面包刀。啊,可是不该糟蹋那东西。开煤气点火?可现在太迟了。霍姆斯上来了。也许可以用剃刀,但蕾西娅把它们都包起来了,她总是爱收拾东西。只剩下窗户一条路了,布卢姆斯伯里公寓房的大窗户,打开窗户跳下去,那是桩无聊、讨厌,还有点闹剧味道的事。他们认为这就是悲剧,但他和蕾西娅不会那么想(因为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霍姆斯和布莱德肖喜欢那种事(他坐在窗台上)。不过,他会等到最后那一刻的。他不想死。生命是美好的。阳光又多么温暖。只是人类——他们到底要什么?从对面楼梯上下来的老人停下脚步,瞧着他。霍姆斯到了门口。“你给我看好了!”他大喊着,奋力跳了下去,重重地跌落在菲尔默太太家的围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