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7/74页)

克拉丽莎曾经,在某地和他同乘一辆巴士的顶层,那时的克拉丽莎真的很情绪化,很容易受感动,一会儿觉得绝望,一会儿又兴高采烈,激动起来会浑身发抖,是个多有趣的伙伴呀。从巴士顶层她能看见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事、名称和人物,他们俩过去常常一起在伦敦街头游荡,从苏格兰市场买回大袋大袋的宝贝。克拉丽莎在那时有一个理论——他们有无数的理论,开口闭口都是理论,当时的小青年都这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会有不满的情绪——不了解别人,别人也不了解他们。而他们又是怎样彼此了解的呢?他们天天见面,然后是半年不见,再然后是多年不见。这样的状况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他们都这么认为,我们对别人的了解是多么有限呀。可她说,坐在巴士上沿着夏夫茨伯里大道而去,她觉得自己无处不在,她不是在“这儿,这儿,这儿”(她轻扣着座位的靠背),而是在任何地方。她挥挥手,沿着夏夫茨伯里大道而去。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要了解她,或了解任何人,我们必须要找出帮助她完善了自我的那个人,甚至是那个地方。她和从未交流过的人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引力,街上的某个女人,柜台里的某个男人——甚至和树木,和谷仓。最后总结为先验论,她对死亡的恐惧,使她相信,或者说她宣称自己相信(因为她满脑袋的怀疑论),由于我们的灵魂,我们所表露出来的部分,与别的部分(未表露出来的部分)比较起来是那样的一种瞬间存在,而那未表露出来的部分会伸展到极广阔处,它也许能生存下来,能附着在这个那个人身上而恢复过来,甚至死后也能在某些地方流连……也许吧——也许。

回顾一下这几乎长达三十年的友谊,她的理论是多么奏效啊。由于他常常缺席和各种因素的干扰(比如今天早上,就在他正准备好好和克拉丽莎谈一谈时,伊丽莎白突然闯进来,像匹长腿的马驹,年轻漂亮,笨嘴拙舌),而他们实际的会面又往往短暂仓促,有时甚至是痛苦的,这对他的生活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影响。这里面有一种神秘感。这实际的会面,就像是别人给你的一粒坚硬、粗糙、感觉不舒服的稻谷,常常使你感觉痛苦得要命。然而在别离的日子里,在最没有可能的地方,在多年的杳无音信之后,它会盛开出来,吐露着芬芳,开放出花朵,让你抚摸,让你玩味,环顾一下四周,你就能得到对它的完整感受及理解。他就是那样想起她来的:乘在渡船上,在喜马拉雅山上,最离谱的事情都能勾起他的回忆(萨利·西顿,这个热情大方的傻姑娘,也是如此!看见蓝色的绣球花,她就会想起他来)。她对他的影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及的。她总是骤然来到他的面前,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冷冰冰的,像个贵妇,开口就喜欢批评人;或者风情万种,罗曼蒂克,令人联想起英国的田野和丰收的季节。他常常在乡下看见她,而不是在伦敦。在伯尔顿的一幕幕……

他回到了旅馆。他穿过大堂,看见那里摆着许多红椅子和红沙发,还有叶子细长、看上去干巴巴的植物。他从钩子上取下钥匙。那位年轻的侍女递给他几封信。他上楼去——夏末时节,他常在伯尔顿逗留一个礼拜,有时甚至是两个礼拜,当时人们都喜欢去那里避暑,他在那里经常见到她。起初是她站在哪座山的山顶上,双手轻轻地按住头发,她的披肩在随风摇摆,手指着下面,对他们大喊着——她看见塞文河了。或是在一座森林里,在煮开水——她那纤纤玉指实在是不适合劳动啊。烟雾缥缈,在他们脸上缭绕,透过青烟可以看见她那张粉红的小脸;他们问村子里的老婆婆要水喝,老婆婆来到门前欢送他们。他们总是步行,而别人大都开车出行。她讨厌开车,她不喜欢任何动物,除了那条狗。他们沿着大路一走就是好几英里。她会停下来辨认方向,然后带着他穿过田野走回去。他们一路上总是不停地争论,谈论诗歌,谈论别人,谈论政治(那时她是个激进分子)。他们从来不注意周围的景物,除非她停下来对着风景或一棵树诗兴大发,还让他陪她一起欣赏。然后他们继续上路,穿过矮矮的树林,她走在前头,拿着准备献给她姑妈的一朵花,她个子那么纤细,却对步行情有独钟;在薄暮时分,他们回到了伯尔顿。然后,晚饭后,老布莱德科普夫会打开钢琴,荒腔走板地唱起来,而他们会窝在扶手沙发里,尽力屏住笑,但最后总还是会笑出来,一笑起来就没法收拾了——没来由的大笑。布莱德科普夫想必什么也不会看见的。然后到了早上,他们又会像鹡鸰鸟一般闹哄哄地在房子前面打情骂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