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6/74页)

“懦夫!”霍姆斯大夫喊着,一面把门撞开。蕾西娅冲向窗口,她看见了,她一下子明白了。霍姆斯大夫和菲尔默太太撞了个正着。菲尔默太太舞动着围裙,让蕾西娅回到卧室去,别看这惨状。楼梯上不断有人在跑上跑下。霍姆斯大夫进来了——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一个劲地哆嗦,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你一定要勇敢,喝一点吧,他说(是什么?甜的东西),因为她丈夫摔得都不成人样了,不可能恢复意识了,她不能去看她丈夫,要尽量让她好过一点,接下来还要经受一番盘问呢,可怜的小女人。谁会想到发生这种事呢?一个突然的冲动,谁也不能怪呀(他对菲尔默太太说)。赛普提默斯为何要做下这件该死的事,霍姆斯大夫百思不得其解。

她喝着那甜滋滋的东西,仿佛觉得自己打开了落地窗,走进了一座花园。可是在哪里呢?钟声响起来——一、二、三:钟声多么理智,比这些嘈杂和窃窃私语声理智多了,就像塞普提默斯本人。她觉得迷迷糊糊的。可钟声依旧在那里响着,四、五、六,摇晃着围裙的菲尔默太太(他们不会把尸体搬到这里来的,对吧?)似乎成了花园里的一个景物,或者说成了一面旗帜。蕾西娅和姑妈住在威尼斯时,曾见过一面旗帜在桅杆上悠悠地飘扬。人们就是那样对战死沙场者表示敬意的,而塞普提默斯也经历了战争。在她的记忆中,大多数都是幸福的。

她戴上帽子,跑过了一片玉米地——那会是在哪儿呢?——跑上了一座山,在大海附近的一座山,因为那儿有船只,鸥鸟,蝴蝶。他们坐在巉岩上。在伦敦,他们也是像这样坐着,在半梦半醒间,透过卧室门溜进她耳朵里的,是下雨声,人们的窃窃私语,干枯的玉米秆发出的沙沙声,大海的轻抚,她这么觉得,拱起的海浪将他们围住,然后再放到海岸上,对着她呢喃低语,她觉得自己飞舞在天上,如坟墓上的飞花。

“他死了。”她说着,对那位可怜的老妇人露出了微笑,老妇人淡蓝的眼睛忠诚地盯住门口,保卫着她(他们不会把他抬到这里来的,对吗)。可菲尔默太太对这个想法不屑一顾。哦,不,哦,不!他们马上就会把他抬走的。不该先通知蕾西娅吗?结了婚的人应该待在一起的,菲尔默太太想。可他们必须按大夫的吩咐办。

“让她睡吧。”霍姆斯大夫说着,给蕾西娅把了把脉。她看见他站在窗口的黑糊糊的大致轮廓。原来他就是霍姆斯大夫。

文明的一次胜利,彼德·沃尔什想。这是文明的一次胜利,当他听见清脆、尖利的救护车铃声传来时。救护车富有人道精神地迅速载上某个可怜的家伙,迅疾地、利落地向医院飞驰而去:可能是脑袋受伤,也可能是突发疾病,也可能是就在一两分钟前在某个路口被车撞了,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就是文明。从东方回来后,文明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伦敦的效率、组织、互助精神。每一辆货车和马车都主动闪到一边,给救护车让路。也许这有点变态,但人们对救护车里的牺牲者所表现出来的尊敬,难道不也令人感动吗——忙碌的人们匆匆往家里赶,但同时也不由地想到会不会是自己的妻子在那车子里面,或者想到他们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车子里的那个倒霉蛋,四仰八叉地躺在担架上,医生护士陪在旁边……唉,只要脑子里一出现医生、尸体之类的东西,人们的思绪就会变得多么扭曲,多么伤感啊。由这种视觉刺激出来的快乐的灵光一现,或者说一种欲望,告诫人们从今往后别再去想那些事——对艺术,对友谊,它都是致命的。然而,彼德·沃尔什想,救护车转过街角进入另一条街,尽管依然能听见清脆尖利的铃声,它沿着托特纳姆法院街继续往前,铃声一直闹着,那是孤独的特权,在私下里,一个人会按自己的选择行事。如果没人看见,你也许会流泪。正是他的极度敏感,造成了他在印度的英国人圈子里四处碰壁。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哭,或不合时宜地笑。我身上有那毛病,他站在邮筒前想道,此刻就能感动得眼泪汪汪。怎么会这样,真是天晓得。也许是一种美,还有白天的重负,它开始于对克拉丽莎的拜访,炎热与紧张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各种印象接踵而来,一滴滴地流进了他的内心深处,那里又深又暗,一个永远都没人了解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它吧,它既神秘又完整,它不容侵犯,他发现生命是一座神秘的花园,花园里曲径通幽,隐秘的角落星罗棋布,充满了神奇。真的,这样的时刻,可以教人屏住呼吸。他站在大英博物馆对面的邮筒前,感受着这样一个时刻,刹那间,各种事物都聚拢到一起,这辆救护车,生命和死亡。他仿佛被喷薄的激情推上了一个高高的屋顶,而他的那具躯壳,则如一片散布着零星贝壳的洁白海滩,空空如也。这造成了他在印度的英国人圈子里兜不开——他那极度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