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4/74页)

于是,她缝了起来。在她缝的时候,她制造出一种如放在铁架上的水壶一般的声响,扑扑声,滋滋声。总是那么繁忙,她那细小却有力的指尖在不停地捏着戳着,她手里的针在闪闪发光。太阳也许若隐若现的,照在流苏上,照在墙纸上,可他会等的,他想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沙发另一头环形花纹的短袜。他会在这个温暖的地方等下去,在这个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的世外桃源:有时候在黄昏的林边你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因为地势的凹陷,或者是树木的排列(一定要讲科学,科学高于一切),致使暖意逗留不去,清风拂面,如鸟儿的翅膀。

“成啦,”蕾西娅说着,把彼德斯太太的帽子放在指尖上旋转起来,“暂时就算可以了。以后嘛……”她的话语如水泡般破裂了,滴答,滴答,如一只满心欢喜的、关不住的水龙头。

太好了。他从未做过什么使自己如此骄傲的事情。多现实呀,多实在呀,彼德斯太太的帽子。

“你就看一下吧。”他说。

是的,看着那顶帽子,她永远都会感觉幸福的。现在他又做回他自己了,瞧,他又能笑了。他们俩又守在一起了。她会永远喜欢那顶帽子的。

他让她试戴一下。

“可我一定会看上去很怪的!”她叫着,跑到镜子前面,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接着,她又猛地把帽子摘下来,因为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会是威廉·布莱德肖爵士吗?他已经来接他们了吗?

不是他!只是那个送晚报的小姑娘。

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此时发生了——他们生活中的每个夜晚,都会发生这件事。小姑娘在门口吮着大拇指,蕾西娅蹲下身去,去哄她,吻她,再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包糖果。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先是一件事,接着会引起另一件事。于是她把一件件事串联起来,先是一件事,接着是另一件事。跳着,蹦着,她们绕着房间一圈圈地舞着。他拿起报纸。萨里都成了一座空城,他读道,那里热浪滚滚。蕾西娅重复说,萨里都成了一座空城,那里热浪滚滚,这成为她和菲尔默太太的外孙女在玩着的游戏的一部分,她们俩都笑了起来,同时还在那里叽里呱啦地做游戏。他感觉累了。他非常开心。他要睡了。他闭上了眼睛。可等他一闭上眼睛,游戏的声音也立刻模糊起来,听上去那么陌生,仿佛有人在寻找着什么,但总也找不到,随即发出了一声呼喊,声音越来越遥远了。她们找不到他了!

他惊恐地惊跳起来。他看见什么了呢?盛着香蕉的果盘在餐具柜里。没人在那儿(蕾西娅带孩子去找妈妈了,已到了上床时间),就是这么回事:永远都是孤零零的一个。那是早在米兰就注定了的,他当时走进房间,看见她们在用剪刀剪麻布的帽样时,就已经命里注定,他永远都是孤零零的一个。

他独自一人,只有餐具柜和香蕉陪着他。他独自一人,裸露在这个荒凉的高原上,平躺着身体——但不是在山顶上,也不是在悬崖上,而是在菲尔默太太客厅里的沙发上。至于那些景象,那些人的脸,那些死者的声音,他们都去哪里了呢?一张屏风在他的面前,上面画着黑色的香蒲和蓝色的燕子。他曾经看到的高山呢,他曾经看到的人脸呢,他曾经看到的美丽呢,只剩下了一张屏风。

“埃文斯!”他喊道。没有声音回答他。一只老鼠在窣窣潜行,还有一幅窗帘在沙沙作响。那就是死人的声音。只有屏风、煤桶和餐具柜还留在这里陪着他。那就让他面对屏风、煤桶和餐具柜吧……可是,蕾西娅突然嚷嚷着闯了进来。

来了一封信。大家的计划都改变了。菲尔默太太毕竟是去不了布莱顿了。没时间通知威廉斯太太了,蕾西娅觉得那真的非常非常烦人,她看着那顶帽子想道,也许……她……也许可以做点小小的……她那心满意足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啊,该死!”她喊道(说骂人话是他们间的一种玩笑方式),因为针断了。帽子,孩子,布莱顿,针。她把这些串联起来:先是这事,再是那事,她把它们串起来,缝起来。

她想要他告诉她,她这么移了移玫瑰花,帽子看上去是不是更漂亮了。她坐在沙发边上。

他们现在真是无比幸福啊,她说着,突然放下了帽子,因为现在可以随便对他说什么了。她可以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告诉他。那几乎就是初次相逢时他给她的第一感觉,就在那天晚上,他和他的英国朋友走进了咖啡厅。他走进来,相当害羞,看了看四周,把帽子挂起来,可帽子又掉了下来。她都记得。她知道他是个英国人,尽管不是她的小姐妹爱慕的那种人高马大的英国人,他向来都很瘦,但他有一种很漂亮很清爽的气色。他的大鼻子,亮眼睛,有点驼背的坐姿,使她觉得,她过去常这么对他说,他像头年轻的雄鹰。那天晚上看到他时,她们正在玩多米诺骨牌,他走了进来——像头年轻的雄鹰,不过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她从没见过他轻狂或醉酒的样子,只是偶尔会因这场糟糕的战争表露出痛苦,但即便如此,只要她来到他的身边,他就会把那些情绪统统赶跑。任何事,这世界上的任何事,哪怕是她工作时碰到的一点点小麻烦,无论想到什么事,她都想告诉他,而且他都会立刻就明白。甚至连她的家人也做不到这么了解她。他比她大几岁,人又那么聪明——还那么严肃,想让她读莎士比亚,而那时她连英语的儿童书都还看不懂呢!——他的经验如此丰富多彩,他可以帮助她的。而她,也可以帮助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