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2/74页)

这样的感觉是无意识的。从中并没有对运气和命运的认识,也正因如此,即使对那些因注视着弥留者脸上那最后一丝表情而木然了的人们来说,它也是一种安慰。人们的健忘也许会造成伤害,人们的忘恩负义也许会造成荒凉,可这个声音,无止境地奔流着,年复一年,卷走了所有的一切——这份誓言,这辆货车,这种生活,这支前行的队伍。噪声会把一切都收集起来,领着它们一路向前,如疯狂奔流着的冰川,冰块里裹挟着一根碎骨,一片蓝色的花瓣,几棵橡树,滚滚而去。

可天色已晚,比她想的更晚了。她母亲不会希望看到她像这样一个人闲荡的。她沿着滨河大道返回去。

一阵风(尽管天气炎热,风倒是不小)吹来一片薄薄的乌云,盘旋在滨河大道的上空,遮挡住太阳。人们的面容模糊起来,公共汽车也在突然间失去了光彩。云团如青山般洁净,你甚至能想象用一把斧头切下它那粗糙的硬边,一片辽阔的金色山坡随即绵延开来,呈现出天国乐园里的一方青草地,看上去正像居住在空中的诸神聚集在那里开会,但它们都在做着永恒的变幻呢。种种迹象互相交织着,好像是为了要实现某个早已安排好的计划,时而一座山峰萎缩下去,时而一整块原先待在原地不动的金字塔形云团挤进了别的云团中,或庄重地将一朵朵流云带入一个崭新的停泊地。尽管它们似乎岿然不动,休憩在完美的和谐中,可没有任何东西比这雪白的或金灿灿的云层更为清新、自由,更在外表上显露出敏感。变化着,移动着,庄严的聚会解散了,一切都在瞬息间实现。尽管云团稳重地凝聚在那里,堆积在一起,坚固厚实,但太阳时而还是会透过缝隙把光明投向大地,过后则又是一片灰暗。

伊丽莎白·达洛维,冷静又敏捷地,登上了去威斯敏斯特的巴士。

光与影就这样来来去去地,如召唤,如示意,忽而把墙壁抹得灰暗,忽而把香蕉映得金黄,忽而把滨河大道抹得灰暗,忽而把公共汽车映得金黄,塞普提默斯·沃伦·史密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一切,看着墙纸上的玫瑰沐浴在一片如水的金光中,隐隐约约的,像具有生命的鲜花似的,表现出令人愕然的敏锐。户外的树木举着如网的树叶伸向天边,室内传来流水的声音,鸟鸣声穿越海浪而来。所有力量都将它们的珍宝灌注到他的头顶,他的手放在沙发靠背上,就好像他在游泳时看见自己的手漂浮在海浪之上,他听见遥远的海岸上传来声声犬吠,遥远的犬吠声。别再害怕,他那躲藏在肉体里的心灵说道,别再害怕。

他不怕。每时每刻,大自然都微笑着给予暗示,如围绕着墙壁的金色光点——那儿,那儿,那儿——她的决心要表现出来,通过舞动她的羽毛,摆动她的发丝,甩动她的披风,如此这般,优雅无比,永远都那么优雅,站在他的面前,从她那虚握的双手间,用莎士比亚一般的语言,传达出她的意思。

蕾西娅,坐在桌前,手里拧着帽子,凝视着他,看见了他的微笑。看来他此时很幸福。可看见他微笑,她觉得受不了。婚姻不该是这样的:自己的丈夫不该看上去像个陌生人,总是一惊一乍的,总是发出狂笑,或者默默无语地一连枯坐上好几个小时,或者缠住她让她记录下他的话语。桌子抽屉里满是他让她写的东西:关于战争,关于莎士比亚,关于伟大的发现,还有,关于死亡是如何之虚无。近来,他会没来由地突然兴奋起来(霍姆斯大夫和威廉·布莱德肖爵士都说过,兴奋对他是再糟糕没有的事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什么他发现了真理!他知道了一切!那个人,他那个战死沙场的朋友,埃文斯,来了,他说。埃文斯正在屏风后头唱歌呢。她把他说的话记录下来。有的话说得很美,有的则纯属无稽之谈。他总是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打住,因为他的想法瞬息万变,想要增加点什么新的内容,或者听见了什么新的声音,他会举起手聆听。

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有次,他们发现打扫房屋的女仆读着其中的一张纸片,发出了一阵狂笑。这实在太作孽了。为此塞普提默斯高呼人性的冷酷——人们是如何互相撕扯,直至把对方撕成碎片。对于那些跌倒的人,他说,人们会把他们撕碎。“霍姆斯总和我们作对,”他会这么说,还会编造出许多关于霍姆斯的故事:霍姆斯在喝粥,霍姆斯在读莎士比亚——结果总是把自己弄得狂笑不已或暴跳如雷,因为在他看来,霍姆斯大夫代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人性”,他这么称呼他。他还会看到一些景象。他溺水了,他常常这么说,躺在一块礁石上,海鸥在他头顶上嘶鸣。他会从沙发边上往底下看,一直看到大海。他会听见音乐声。其实那不过是管风琴声,或是某个人在大街上喊叫。可他却会大叫“多美呀!”泪水随即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对她来说这是最糟糕的事,看着像塞普提默斯那样的人,这个曾经的战士,曾经的勇士,却在那里流泪。而他会一直躺在那里倾听,最后会突然大叫起来:他在往下坠落,不停坠落,落到熊熊烈火里去了!他说得那么生动,以至于她会真的去看看是不是哪里烧着了。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一场梦,她会这么对他说,最后终于把他安抚下来,可有时她自己也会害怕。她坐在那里缝着帽子,发出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