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0/74页)

伊丽莎白转过头去。女招待走过来。我到收银台去付账,伊丽莎白说着,走掉了,基尔曼小姐感觉,伊丽莎白的离去把自己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拉了出来,在伊丽莎白穿过大厅时,她感觉自己的内脏被越拉越长,最后,感觉又被拧了一下,那是因为伊丽莎白很有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走掉了。

伊丽莎白走掉了。基尔曼小姐坐在大理石桌子前,面前摆着糖霜蛋糕,痛苦与震惊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着她。伊丽莎白走掉了。达洛维夫人旗开得胜。伊丽莎白走掉了。美丽走掉了,青春走掉了。

基尔曼小姐坐在那儿。她终于站起来,在小桌子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身体微微地摇摆着,有人拿着她掉下的衬裙追了出来,她迷路了,被为了去印度旅行特别准备的一只只衣箱挡住了去路;接着,又迷失在孕妇用品及婴儿内衣柜台之间;随后穿越了世界上的所有商品,从一次性的到经久耐用的,火腿、药品、鲜花、文具,各类商品,各种味道,她在时而香甜时而酸腐的柜台间蹒跚而行,在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歪戴着帽子,满脸通红地踽踽而行;最后,终于走到了大街上。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塔耸立在她面前,那儿是上帝的宫殿。在繁忙的车流中,有上帝在此居住。她拿着包裹,坚定地向着那另一个圣殿出发,也就是那个修道院,她坐在那些同样来此寻求庇护的人们旁边,举起手在自己的面前做出个帐篷的形状。各色各样的朝拜者,都举起手放在自己的面前,社会地位的区别已不复存在,连性别的区别都几乎没有了,可一旦他们把手拿开,你就能立刻发现他们都是虔诚的中产阶级,是男男女女的英国人,他们中有些人还急着想去看蜡像呢。

可基尔曼小姐依旧在面前保持着帐篷的手势。她周围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新的朝拜者从大街上进来,取代了之前的闲杂人等,在人们环视四周拖着步子走过无名英雄墓时,她依旧用手指挡住眼睛,在这双重的黑暗中,因为修道院里的灯光如鬼魅般迷离,渴望着超越虚荣、欲望、商品,渴望着脱离爱与恨的世界。她的手抽搐着,似乎是在做着挣扎。然而对别人来说,上帝是可以亲近的,通往上帝之路是平坦的。从财政部退下来的弗莱彻先生,著名王室顾问的遗孀戈勒姆夫人,都简简单单地亲近了上帝,他们做完了祷告,把身子往后一靠,欣赏起了音乐(管风琴奏出甜美的乐声),同时也看见了坐在边上的基尔曼小姐,祷告着,祷告着,他们自己也依旧挣扎在地狱的大门口,所以满怀同情地把她视为是和他们徘徊在同一个世界里的灵魂,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灵魂。

可弗莱彻先生必须要走了。他要出去就一定得打她那儿过,他自己是个干净得像一枚新别针的人,所以看见这个衣冠不整的穷女人不禁心生一缕惆怅。她披头散发的,地上还摆着她的包裹。她没有立即给他让路。于是,他只得站在那里环视周围,看着洁白的大理石,看着灰色的玻璃窗,看着堆积如山的珍宝(因为他对这个大教堂特别骄傲),她的高大,她的强壮,她的力量,她坐在那里不时移动两只膝盖(对她而言,想要接近上帝实在是不容易——而她的欲望又那么强烈),给了他很深的印象,就像它们也曾给了达洛维夫人(那个下午,她就是无法把达洛维夫人赶出自己的大脑)、爱德华·惠特克牧师和伊丽莎白很深的印象。

伊丽莎白在维多利亚大街等巴士。待在外头真是太好了。她想,现在她也许还不必回家。待在大自然里真是畅快极了。好啊,她就要坐上巴士了。而且人们已经,即使在她站在那里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已经开始把她比作杨树、晨曦、风信子、小鹿、流水和花园里的百合。周围的人群使她觉得是一种负担,因为她非常愿意孤身留在乡下,做她想做的事,不过人们会把她比作百合,而她也不得不去参加派对,要是能和她的父亲以及她的狗一起待在乡下该有多好呀,伦敦实在是太无聊了。

巴士飞快地开过来,停了下,又开走了——一辆辆五颜六色的巴士,漆着红漆或黄漆,闪闪发光。可她该上哪一辆呢?反正都无所谓。当然,她不会去推别人。她是个听其自然的人。她表情冷漠,可她的眼睛是东方的、中国的、美丽的,还有,就像她妈妈说的,她的肩膀长得很好看,而且她一直保持着笔挺的身姿,使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动人。近来,尤其是在晚上,在她兴致勃勃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表现得过于激动,她看上去几乎可说是美丽的,非常端庄,非常娴静。她会在想些什么呢?每个男人都会爱上她,而她觉得实在无聊透了。因为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嘛。她妈妈看得出来——人们开始恭维伊丽莎白。对此她并不怎么在意——比方说不在意她的穿着——这有时会让克拉丽莎担心,不过,有这些像狂犬病发作一般的傻小子们围着她汪汪叫不也挺好嘛,这使她平添了一份魅力。至于她和基尔曼小姐那种古怪的友谊嘛,算了吧,克拉丽莎在凌晨三点时想道,一边还在读着马尔博男爵的书,因为她睡不着,那至少证明了克拉丽莎是个内心丰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