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9/74页)

当人们快乐时,他们总会有所保留,以备日后需要时提取,她曾对伊丽莎白这么说,而她却像一只没有车胎的轮子(她喜欢这样的隐喻),每次碰到小卵石都会蹦起来。星期二上午,上完课后,她会拿着一袋子书,她称之为“书包”,站在壁炉旁,待一会儿,说着这类话。而且,她也谈论战争。毕竟,也有人认为,英国人不是永远都正确的。有这样的书。有这样的集会。有持不同观点的人。伊丽莎白愿意和她一起去听某某人(那是一位相貌不凡的老人)的演讲吗?然后,基尔曼小姐带她去了肯辛顿的某座教堂,在那里和一位牧师一起用了茶点。基尔曼小姐还借给伊丽莎白许多书。法律、医学、政治,所有职业都对你们这一代女性开放,基尔曼小姐说。但对她自己来说,她的职业被彻底毁了,难道是她的错吗?老天爷呀,伊丽莎白说,当然不是。

她妈妈有时会过来告诉她说,从伯尔顿来了一大篮子鲜花,基尔曼小姐要不要拿一点呢?她一向对基尔曼小姐非常友好,可基尔曼小姐会一股脑儿把鲜花扎成一大束,而且也不会和她聊什么闲天。她妈妈觉得基尔曼小姐感兴趣的事都很无聊,所以基尔曼小姐和她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非常别扭。基尔曼小姐高傲自大,但长相平平。可与此同时,基尔曼小姐又聪明绝顶。伊丽莎白此前从没有考虑过穷人的问题。因为她家应有尽有——她妈妈每天在床上吃早饭,照例由露西端上去。克拉丽莎还喜欢那些老妇人,因为她们都是什么公爵夫人,都是什么贵族的后代。可基尔曼小姐说(在某个上完课的星期二上午):“我祖父在肯辛顿开过一家油彩商店。”基尔曼小姐总是让别人显得很渺小。

基尔曼小姐又喝了杯茶。伊丽莎白,带着她东方的姿态,和她那深不可测的神秘感,笔挺挺地坐着,她再也不需要别的茶点了。她寻找着她的手套——她的白手套。它们在桌子底下。啊,可她不能离开呢!基尔曼小姐不会让她走的!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基尔曼小姐真心地爱着这个姑娘!基尔曼小姐的那只大手在桌子上一张一合的。

可不知为了什么,伊丽莎白也许感到有点无聊了。她真的想要走了。

可基尔曼小姐说:“我还没吃完呢。”

那么好,伊丽莎白当然会等她的。可这里相当憋闷。

“你今晚会去派对吗?”基尔曼小姐问。伊丽莎白说她会去的,她妈妈希望她能去。千万别让派对这种事迷住你整个的心灵,基尔曼小姐说,一边用手摸着最后两英寸的糖霜巧克力蛋糕。

她不是很喜欢派对,伊丽莎白说。基尔曼小姐张开嘴,下巴微微向前突起,吞下了最后一点巧克力蛋糕,然后擦擦手指,搅动起杯子里的茶。

她就要崩溃了,她觉得。这痛苦实在太剧烈了。如果能抓住伊丽莎白,如果能抱住伊丽莎白,如果能使伊丽莎白完全归她所有,永远归她所有,那就死而无憾了!那就是她想要的一切。可坐在这里,脑子里空空如也,想不出说什么好。眼看着伊丽莎白开始对自己不满,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排斥自己呢——真受够了!基尔曼小姐受不了了。她那粗壮的手指卷拢起来。

“我从来不参加什么派对,”基尔曼小姐说,她这么说只是为了留住伊丽莎白,“没人邀请我参加派对”——她说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种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正是她的缺点所在,惠特克先生曾提醒过她,但她没法改正。她吃过那么多苦呀。“别人为什么要邀请我呢?”她说,“我很普通,我不快乐。”她知道这么说很傻气。可都是因为路过这里的那些人——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他们瞧不起她,是他们使她说出这番话来的。无论如何,她都是多丽丝·基尔曼。她有学位。她是个在世界上孤身闯荡的女人。她对现代史的了解可谓叹为观止。

“我不可怜自己,”她说,“我可怜”——她本来想说“你妈妈”,但不行,她不能那么说,不能当着伊丽莎白的面那么说。“我觉得,”她说,“别人比我更可怜。”

伊丽莎白·达洛维静静地坐着,如莫名其妙地被牵到门口的一头愚笨的牲口,一心只想着快点开溜。基尔曼小姐还要唠叨多久呢?

“别把我忘个一干二净哟。”多丽丝·基尔曼说,嗓音都颤抖了。那头愚笨的牲口吓得立马撒腿就跑,直跑到田野的尽头。

那只大手一张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