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1/74页)

伊丽莎白突然走上前,赶在众人之前,腿脚麻利地上了公共汽车。她在顶层找了个位子。这个冲动的生灵——如一艘海盗船——猛然起步,飞驰而去,她不得不抓住扶手以保持平衡,因为它是一艘海盗船嘛,你看它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冷酷地把其他车辆甩在后面,危险地超车,大大咧咧地拉上一个乘客,或者无视某个候车人,夹在车流中,如傲慢的鳗鱼一般扭来扭去,随后扬帆破浪沿着白厅街而去。那么,伊丽莎白是否真的在意可怜的基尔曼小姐呢?基尔曼小姐心无嫉恨地爱着她,在她的心目中,伊丽莎白就是那原野里的一只梅花鹿,树林里的一片月光。但伊丽莎白却因为终于摆脱了羁绊,觉得很开心。新鲜空气多么清新舒畅呀。海陆军商店里的空气简直要闷死人。现在感觉像是在骑马了,沿着白厅街一路狂奔。在公共汽车的每一次抽搐中,穿着淡褐色大衣的美丽身躯都会像个骑士般灵活应对。她的秀发和衣衫在微风中轻轻地飘扬着,如船头的雕像柱;炎热使她的面颊如白漆的木材一般苍白;她那美丽的眼睛,由于周围没有旁人可看,便茫然地望着前方,明亮得有如一尊雕像,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专注与天真。

由于基尔曼小姐总是喜欢倾诉自己的苦难,所以别人都觉得她难以相处。基尔曼这样做对吗?如果每天都在救助穷人的委员会里浪费掉无数个小时,天晓得,伊丽莎白的父亲就是那样的(她在伦敦几乎就见不到他)——如果那就是基尔曼小姐所谓的基督徒的意思,但这也很难说。哦,她想走得再远一点。去滨河大道还要一个便士吗?那好,给你一便士。她就是要去滨河大道。

她喜欢照料病人。任何职业都对你们这一代女性开放的,基尔曼小姐这么说过。那么,她也许可以做个医生。她也许可以去种田。牲口常常生病的。她也许可以拥有一千英亩地,底下还有帮手。她会去他们住的小屋看他们。到萨默塞特大厦了。也许可以做个很好的农夫——还有,说来奇怪,尽管这个想法来源于基尔曼小姐,但萨默塞特大厦的影响才是真正的关键。那幢灰色的、宏伟的建筑,看上去多么华丽,多么肃穆。人们在里面工作呢,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喜欢那些教堂,如灰色的纸做的模型,面对着滨河大道上的滚滚车流。这里与威斯敏斯特截然不同,她想着,一面在法院巷下了车。这里多么严肃,多么忙碌。总之,她想要有一份职业。她想做医生,做农妇,可能的话,也想进议会做议员,如果她觉得有必要,她这么想都是因为置身在这条滨河大道上。

人们的脚在忙着走路,手在忙着堆石块,占据着他们的心灵的不是那些琐碎的话语(把女人比作白杨什么的——当然,那相当有趣,可也很傻),而是船只、生意、法律、管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重(她走进了法学会),那么快乐(这里可以看见河流),那么虔诚(这里也有教堂),使她坚定了决心,不管她妈妈会怎么说,她就是要做个农妇或医生。不过,当然啰,她也很懒。

对于这些打算,还是什么也别说比较好。听上去傻傻的。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会这样突发奇想的——那些没有镌刻建筑师名字的大厦,从市中心回来的人流,要比肯辛顿的一个牧师,比基尔曼小姐借给她的任何一本书,都更有力量,更能刺激起在心灵的沙床上昏睡、蠢笨、害羞的东西去冲破表层,宛如一个孩子骤然伸出手臂。就是那样,也许,一声叹息,手臂伸一下,一阵冲动,一个启示,都具有永恒的影响,然后又平复下去,沉入了心灵的沙床。她必须要回家了。她必须穿戴好去用晚餐。可现在是几点呢?——哪里有钟呢?

她抬头望向舰队街,羞答答地朝着圣保罗大教堂迈了几步,仿佛一个蹑手蹑脚潜行的人,拿着一支蜡烛,在夜间探索一间陌生的房屋,提心吊胆地生怕主人突然推开卧室门,问她有何贵干。她也不敢去那怪异诱人的小街里巷闲逛,正如不敢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随便打开一扇门,那也许是卧室的门,也许是客厅的门,也或者是直接通往厨房的门。因为,达洛维家的人从来不会天天来滨河大道的,她是一个开拓者,一个流浪女,一个冒险家,一个相信别人的人。

在许多方面,她母亲认为,她都极不成熟,还像个孩子,离不开洋娃娃,喜欢旧拖鞋,简直是个十足的小孩子,可那不是也很可爱嘛。不过,当然啰,达洛维家是有献身公益事业的传统的。在她家的女性成员中,就出过修道院院长、大学校长、中小学校长,以及各类达官显贵——虽说她们中没有一个才华过人的,但毕竟都是地位显赫的人。她往圣保罗方向又走了几步。她喜欢在这片喧哗中透露出来的兄弟姐妹以及母女之间的亲情。她感觉非常和谐。可是,嘈杂声也非常刺耳,突然间,又有洪亮的喇叭声传来(是失业者的游行队伍),与喧嚣声混杂一片,奏的是军乐,他们似乎在行军。然而,要是他们已奄奄一息呢——要是某个女人吐出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口气,而那个看护着她的人,打开了她刚刚在里面完成了庄严使命的房间的窗户,俯视着舰队街,那喧哗和军乐声就会一股脑飞入他的耳中,既给他以抚慰,又显得冷漠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