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7/74页)

可基尔曼小姐并不恨达洛维夫人。基尔曼小姐用她那醋栗色的大眼睛转向克拉丽莎,看着她那张粉红的小脸,修长的身体,清爽而时髦的样子,想道,愚蠢!傻瓜!你这个既不懂悲伤又不懂快乐的人,你这个把生命白白浪费掉的人!于是,她身上涌起一股想要征服达洛维夫人的强烈欲望,去揭穿克拉丽莎的假面具。如果她能够打败克拉丽莎,心里就会好受一点了。但她想要征服的不是克拉丽莎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和伪装,要使克拉丽莎感觉到自己才是她的主宰。要是能让她哭,能毁了她,能羞辱她,能让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大叫:你是对的!该有多好呀。可这是上帝的意志,不是基尔曼小姐的。这将是一场宗教的胜利。于是她怒目而视,横眉冷对。

克拉丽莎真的很震惊。这个基督徒——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把她的女儿从她身边给夺走了!这个女人能与看不见的上帝心灵感应!这个笨重、丑陋、平庸、不厚道、不优雅的女人,但她却了解生活的意义!

“你要带伊丽莎白去商店吗?”达洛维夫人问。

基尔曼小姐说是的。她们站在那儿。基尔曼小姐并不打算讨人喜欢。她向来独立生活。她对现代史知识的了解可说是透彻到了极点。她真的为了信仰从自己菲薄的收入中拿出了很大的一部分,而这个女人却没有任何作为,也没有任何信仰,只是带大了女儿——瞧,伊丽莎白过来了,有点气喘吁吁的,这个漂亮姑娘。

那么,她们是要去商店啰。多奇怪呀,基尔曼小姐站在那儿(没错,她站在那儿,如身披铠甲准备投入野蛮战斗的史前怪物一般强劲而沉默),而克拉丽莎对她的反感在分分秒秒间减少,对她的敌意(那是对她的思想,而不是对她的人)也瓦解了,而基尔曼小姐的恶毒和强势,也在分分秒秒间消逝,还原为一个原本的基尔曼小姐,穿着雨衣的基尔曼小姐,天知道,克拉丽莎是愿意为她提供帮助的呀。

看着这个怪物逐渐萎缩,克拉丽莎笑了起来。她笑着,和她们说再见。

她们俩,基尔曼小姐和伊丽莎白,一起下楼去了。

在突然的一阵冲动中,在剧烈的愤怒中,因为这个女人从她身边夺走了她的女儿,克拉丽莎靠着栏杆喊道:“别忘了派对!别忘了我们今晚上的派对!”

但伊丽莎白已经打开了前门,外面正好有辆货车驶过,她没有应声。

爱与信仰!克拉丽莎想着,走回到客厅里,感觉浑身刺痛。多可恶呀,这两者都那么可恶!虽说此时基尔曼小姐已不在她面前,但——这个想法——淹没了她。她们是这世上最冷酷的家伙,她想,看着她们笨拙、热烈、强势、伪善、偷听、嫉妒、极其冷酷、肆无忌惮的样子,穿着雨衣,站在平台上:爱与信仰的化身。她自己曾想过要改变别人的信仰吗?难道她不是希望大家都简简单单地保持自己的本色吗?她从窗口望见对面的老太太在爬楼梯。如果老太太愿意,就让她爬楼梯好了,让她停下来好了,然后,让她走进卧室,就像克拉丽莎常常看到的那样,拉开窗帘,然后又再次消失在背景中。无论如何,大家都尊重这样的举止——尊重这个看着窗外的老太太,她自己一点也没意识到有人正在看她。这里面有庄重的成分——但爱和宗教会毁了它,会毁了灵魂的隐私,诸如此类。可恶的基尔曼会毁了它。然而,这还是一幕使她想要落泪的场景。

爱也有毁灭的力量,会毁了一切优美的、真实的事物。比如说彼德·沃尔什吧。他是这样一个男人,迷人且聪明,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看法。比方说,如果你想知道教皇的事,或者阿狄生的事,或者只是想聊聊闲天,议论议论什么人,评价评价什么事,你就会发现彼德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是彼德曾经帮助了她,还借书给她看。可瞧瞧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吧——庸俗、猥琐、普普通通。想想陷入爱河的彼德——经过这么多年后,他又来看她了,他说的那些是什么话哟?一个劲地谈他自己。恐怖的感情!她寻思着。可耻的感情!她思忖着,同时又想到了基尔曼和自己的伊丽莎白,此时正走在通往海陆军商店的路上呢。

大本钟正在半点报时。

多么独特,多么奇异,是的,多感人,看着那个老太太(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都是邻居)的身影从窗口移开,仿佛她和那钟声、那旋律有着某种联系。钟声如此洪亮,却仿佛与她有关。指针不断坠落,坠落,直落到凡间万物之中,使得每一个时刻都庄重起来。钟声逼迫着那个老太太行动,起步走,克拉丽莎如此想象——可要去哪儿呢?克拉丽莎的目光想要盯住她,而她却转身走掉了,只能看见她的白帽子还在卧室后部移动。她依旧在房间的另一头忙活。为什么要有信条,要祈祷,要穿雨衣呢?哪里有奇迹,克拉丽莎暗自思忖,哪里就有神秘!那老太太,克拉丽莎是指,此时她看见老太太从五斗橱走到梳妆台那里。她依然看得见老太太。而那个基尔曼也许会说她自己已经参透了最高机密,彼德或许也会这么说的,但克拉丽莎不相信他们会有办法解开这神秘,其实神秘也不过如此:这里是自己的房间,那里是老太太的房间,无形地相通。难道宗教能解开这神秘吗,或者是爱,能解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