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5/74页)

他拿着一只枕头和一条被子回来了。

“午餐会之后该好好地休息一小时。”他说。他就这么走了。

太有他的特色了!他会一再说“午餐会之后该好好地休息一小时”,直到世界末日,因为有个大夫曾对他这么说过。他这种人对医生说的话会不折不扣地执行,部分是因为他那可爱的、非凡的单纯,没有人能单纯到他那样的程度,这使得他去完成了他的那些事业,而她和彼德则把时间都浪费在了喋喋不休的争论中。理查德已经在去下议院的半路上了,要去讨论他的亚美尼亚人,或者是阿尔巴尼亚人,留下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献上的玫瑰。而别人会说“克拉丽莎·达洛维被宠坏了”。比起亚美尼亚人来,她更关心她的玫瑰。尽管那些人到哪儿都被人驱逐,受尽了折磨,饥寒交迫,成为了残忍与不公的牺牲品(她不知道听理查德说过多少遍了)——然而,她对阿尔巴尼亚人什么感觉也没有,或者是亚美尼亚人吧?可她爱她的玫瑰(这难道对亚美尼亚人没有一点帮助吗?)——这是她能容忍看着别人把它从枝头摘下来的唯一一种花。可理查德大概已经到了下议院,在委员会里,已经解决了她所有的困难。可是不,唉,这不是真的。他不明白她不想请埃莉·亨德森的原因。她当然会照他希望的那样做。因为他已经拿来了枕头,她就躺下来吧……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间感觉,她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痛苦?像一个在草地里丢失了一粒珍珠或钻石的人,如此这般小心翼翼地拨开高高的草丛,这里那里徒劳地寻找着,最后在草根处发现了它,她就这么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梳理了一番。不,不是因为萨利·西顿说了理查德永远也进不了内阁,因为他有颗二流的脑袋(她想起了萨利说过的这句话),不,她对此并不介意;也不是因为伊丽莎白和多丽丝·基尔曼的缘故,那是明显的事实。这是一种感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今天早上,彼德说过的什么话,与她在卧室里脱掉帽子时感到的一丝沮丧交织在一起,而理查德说的话更增加了她的不快,可他说了什么呢?他的玫瑰还在这里。她的派对!就是它!她的派对!他们俩都非常不公地批评了她,非常刻薄地嘲笑她,因为她的派对。就是为了它!就是为了它!

好吧,她该怎样来为自己辩护呢?现在她明白了原因,感觉舒服多了。他们认为,或者说至少彼德认为,她喜欢强人所难,喜欢有名人簇拥在她的周围,还都是些大人物哩。总之,她就是个势利之人。好吧,彼德也许这么认为。理查德只是觉得她有点傻气,这么喜欢追求刺激,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对她心脏不好。这样太孩子气了,他觉得。可他们俩都错了。她真正喜欢的只是生活。

“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举办派对的。”她说道,大声地对生活说道。

由于她躺在沙发上,独自幽居,免除了责任,她如此明显地感觉到这理由成为了一种具体的存在。大街上嘈杂的声音是这个存在身穿的长袍,阳光明媚,它轻轻地吐出灼热的气息,拂动了百叶窗帘。不过假使彼德这么对她说:“是的,是的,可你的派对——你的派对有什么意义呢?”她能回答的只有(可别指望有人会明白她的意思):它是一种奉献。听上去实在玄乎。可彼德凭什么以为生活都是一帆风顺的呢?——这个永远都在恋爱,永远都会爱上错误女人的彼德,他凭什么来批评她呢?你的爱又有多少意义呢?她也许可以这样问他。而且她也知道他的回答: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理解它。很好。可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理解她的意思吗?他们谁能理解生活的意义呢?她无法想象彼德或理查德会无缘无故去举办这麻烦得要命的派对。

但是挖掘得再深一点,在人们的冷嘲热讽之下(这些批评,多么肤浅,多么琐碎啊),在她自己的内心里,这个她称之为“生活”的东西,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哦,太奇怪了。某某人在南肯辛顿,某某人在北贝思沃特,还有别的人,比方说,在梅费尔。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些人的存在,她感觉那是一种莫大的浪费,一种莫大的遗憾,要是能把那些人会聚起来该有多好呀!于是她这么做了。所以说它是一种奉献:为了联合,为了创造。可是要奉献给谁呢?

是为了奉献而奉献,也许吧。横竖,这都是她的天赋。除此之外她一无所长,不会思考,不会写作,甚至连弹钢琴都不会。她分不清亚美尼亚人和土耳其人,却又喜欢成功的感觉,讨厌生活的不便之处,一心想博得他人的好感,说起废话来滔滔不绝。直到今天,如果你问她赤道是什么,她还会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