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8/74页)

爱——但此时另一只钟,它总是比大本钟慢两分钟敲响,怀里兜着杂七杂八之物,脚步踟蹰,姗姗来迟,然后把怀里的杂物倾倒出来,好像表示大本钟用它的权威制定出极其严肃公正的法律固然是好,但她也必须记住世上还有各种琐屑之物——如玛莎姆太太,埃莉·亨德森,放冰块的杯子之类——在如金条般平躺在海面上的庄严钟声过后,各种琐屑之物如潮水般涌来,蹦蹦跳跳地,如群魔乱舞。玛莎姆太太,埃莉·亨德森,放冰块的杯子。她现在必须马上打电话。

喋喋不休,纷纷扰扰,迟到的钟声响起来,在大本钟之后响起来,怀里兜满了琐碎。马车的凌乱,货车的野蛮,无数生硬的男人和招摇的女人的急行军,写字楼和医院的穹顶与尖顶,击败了钟声,打碎了钟声,这只怀里兜满琐碎的钟发出了最后一声悲鸣,如一朵精疲力竭的浪花,飞溅在基尔曼小姐的身上,此时她一动不动地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嘴里呢喃着:“都是因为肉体。”

她必须控制自己的肉体。克拉丽莎·达洛维侮辱了她。她对这事早有准备。但她并没有获胜,她没有控制住肉体。她丑陋、笨拙,克拉丽莎·达洛维为了这个嘲笑她,于是她的肉体欲望又被刺激了起来,因为她很在意自己站在克拉丽莎身旁时的样子。她也不能像克拉丽莎那样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她为什么想要去模仿那个女人呢?为什么?她从心底里蔑视达洛维夫人。克拉丽莎不严肃。她不好。她的生活是一连串的虚荣与欺骗。然而,多丽丝·基尔曼却被她战胜了。实际上,在克拉丽莎·达洛维嘲笑她时,她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都是因为肉体。因为肉体,”她喃喃地说着(大声地自言自语已成了她的习惯),尽力想要压制住纷乱而痛苦的心情,沿着维多利亚大街走下去。她祷告上帝。人长得丑,她也没办法呀,而且,她没钱买漂亮衣服嘛。克拉丽莎·达洛维确实嘲笑了她——不过,在她走到邮筒前,她最好把心思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她至少还拥有伊丽莎白。但她会想些别的事,比如想一想俄罗斯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邮筒前。

要是能住在乡下就好了,她说,就像惠特克先生对她说的,在那里可以平复她对这个蔑视她、嘲笑她、抛弃她的世界的熊熊怒火,首先是这样一种侮辱——她必须承受一个惨不忍睹的丑陋身体。她可以做做头发,但她的前额永远只能像颗鸡蛋,光秃秃的,白乎乎的。没有衣服适合她。随便买什么都一样。作为一个女人,这当然意味着永远也别想接触异性。她从来不会主动与人亲近。近来她常常感觉,除了伊丽莎白之外,她的全部生活目的就是为了吃饭,为了舒适:晚饭,茶点,还有她晚上的热水袋。但人必须奋斗,必须征服,必须信仰上帝。惠特克先生说过,她活着是有目的的。可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呀!但他却指着十字架说,上帝知道。可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受苦受难呢,而别的女人,像克拉丽莎·达洛维那种人,就能幸免呢?觉悟来源于苦难,惠特克先生如是说。

她走过了邮筒,伊丽莎白拐进了海陆军商店的棕色烟草柜台,那里很是凉爽,而她还在自言自语,说什么惠特克先生说过觉悟来源于苦难,还有肉体的问题。“肉体。”她喃喃自语。

她想去哪个柜台呢?伊丽莎白打断了她。

“衬裙柜台。”她骤然说道,接着径直阔步走向了电梯。

她们上楼去。伊丽莎白把她领到东领到西。基尔曼小姐心不在焉地跟在后头,如一个大孩子,如一艘笨重的军舰。到了衬裙柜台,棕色的、稳重的、条纹的、花哨的、厚实的、透明的,一条条裙子。于是,她心不在焉、神情异样地挑选起来,为她服务的那个姑娘还以为她是个疯子呢。

伊丽莎白很想知道,在她们包裹货物的时候,基尔曼小姐在想什么。她们一定要用午茶,基尔曼小姐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镇定下来。于是,她们用了午茶。

伊丽莎白想,基尔曼小姐也许是饿了。瞧她的吃相,她心无旁骛地吃着,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朝邻桌上的一碟糖霜蛋糕瞄过去。然后,一位女士带着一个孩子在那个位子上坐下来,那孩子拿起了蛋糕,基尔曼小姐真会在意吗?是的,基尔曼小姐真的很在意。她想吃那块蛋糕——那块粉红色的蛋糕。口腹之乐几乎是她仅剩的一种纯粹的快乐,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快乐,想要消受也同样困难重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