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7/74页)

“是我开的一家疗养院,沃伦·史密斯先生,”他说,“在那里我们会教你如何放松的。”

最后只剩下一件事了。

威廉爵士非常确信,等到沃伦·史密斯先生康复后,他会成为一个全世界最没有可能会去威胁自己妻子的人。不过他曾经扬言要自杀。

“我们谁都有过绝望的时候嘛。”威廉爵士说。

一旦你失足跌倒,赛普提默斯对自己重复说,人性就会将你俘虏。霍姆斯和布莱德肖将你俘虏了。他们会去搜遍沙漠,他们会尖叫着冲入荒野,他们会使用拉肢刑架和拇指夹。人性是残酷的。

“他有时候会表现冲动吗?”威廉爵士问着,把一支铅笔放在了粉红的卡片上。

那是我自己的事,赛普提默斯说。

“没有人只为自己活着。”威廉爵士说着,一边朝妻子穿着宫廷礼服的照片望了一眼。

“而且,你未来还有光辉的前程呢。”威廉爵士说。桌子上放着布鲁尔先生的那封信。“你的前途无量哦。”

可如果他坦白呢?如果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呢?这些刽子手们,他们会放过他吗?

“我……我……”赛普提默斯结结巴巴。

可他的罪名是什么呢?他记不得了。

“什么?”威廉爵士鼓励他说下去(可时间已经不早了)。

爱,树木,罪恶并不存在——他带来了什么信息呢?

他记不得了。

“我……我……”赛普提默斯支支吾吾。

“尽量少想你自己。”威廉爵士和气地说。真的,他这样的人可不适合四处溜达。

你们还有什么想要问我吗?威廉爵士说,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他低声对蕾西娅说),他会在今晚五六点钟通知她的,他低声说。

“相信我,一切都交给我好了,”他说着,把他们打发走了。

蕾西娅这辈子从没感到过如此痛苦,从没!她恳求别人帮帮她,但却遭到了遗弃!他使他们的希望落了空!威廉·布莱德肖爵士不是一个好人。

在他们走出诊所来到大街上时,赛普提默斯说道,单单保养他这辆汽车就会要老大一笔开销呢。

她紧紧扶着他的胳膊。他们就这样被人家打发了。

可她还能指望什么呢?

威廉爵士已经给了病人三刻钟的时间。如果在这门精确的科学中,毕竟,我们对其中的奥秘一无所知呀——神经系统,人类的大脑——一个医生丢失了他的平衡感,那么作为一个医生他就失败了。我们必须拥有健康,而健康正是平衡。因此,当一个病人走进你的诊所,并宣称自己就是基督(一个很常见的错觉),带来了一个信息,他们大都这么说的,而且威胁着,他们常常这样做,说要自杀,你就必须调动起平衡感了:你得命令他们上床休息,独自静养,安静、放松,彻底地休息,不见朋友,不看书,不通消息。静养六个月,直到入院时体重只有一百零六磅的人变为出院时的一百六十八磅。

平衡,神圣的平衡,这个威廉爵士的女神,是在他巡视病房、垂钓鲑鱼,及布莱德肖夫人在哈利街产下儿子的时候获得的一种观念。布莱德肖夫人自己也喜欢钓鱼,而且她的摄影技术和专业人士简直不相上下。崇拜平衡的威廉爵士,不仅自己事业繁荣,而且也使得英国繁荣起来。他把女疯子隔离起来,禁止她们生育;他处罚绝望的人,使这些不合时宜者无法传播他们的观点,直到他们也获得他的平衡感——如果他们是男的,就属于他,而如果她们是女的,那就属于布莱德肖夫人(她刺绣、编织,每周有四个晚上陪儿子一起过)。这样不仅他的同事尊敬他,下属害怕他,就连病人的亲戚朋友也都深深地感激他,因为他坚持说这些善于预言的男女基督们,他们能预言世界末日或上帝的降临,应该躺在床上喝牛奶,威廉爵士就是这么命令的。威廉爵士以他治疗这类病例三十多年的经验,再加上他始终正确的直觉,判断出这种感觉就是疯狂。实际上,是他的平衡感替他做出的判断。

但平衡感有个姐妹,很少微笑,更加严厉,是个女神,即使现在也依旧致力于——在印度的炎热与黄沙中,在非洲的泥泞与沼泽中,在伦敦的贫民窟中,总之,只要是恶劣的气候和狡猾的魔鬼会引诱人们去背离真正信仰的地方,也就是她的真正信仰——冲破神殿,打碎偶像,并以她自己的严厉外表来取而代之。皈依就是她的名字,她凌驾在弱者的意志之上,她喜欢惹人注目、强加于人,欣赏刻在大众脸上的她自己的面容。在海德公园一角,她站在一只木桶上面讲道;裹着白衣,伪装成一个宣扬手足之情的人,如做着忏悔般地在工厂和国会里活动;提供帮助,但也觊觎权力;粗暴地打击那些持不同意见者、心怀不满者;把她的祝福送给那些抬头仰望着她的人,这些驯顺的人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了光明。这位女神(蕾西娅·沃伦·史密斯猜出来了)在威廉爵士的心中也占有一个位置,尽管是隐秘的,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在一种似是而非的伪装之下,以某种脆弱的名义:爱、职责、自我牺牲。他该怎么办呢——筹措资金、宣传改革、创办医院,这些都是多么累人的活呀!但是皈依,这个吹毛求疵的女神,比起砖瓦来,她更爱鲜血,而且以最微妙的方式享受着人类的意志。比如,布莱德肖夫人。十五年前她就已经屈服了。你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没有吵闹,也没有呵斥,只有缓慢地下沉,沉入水中,直到她的意志转变为他的。她的微笑很甜美,她的屈服很迅速。哈利街的晚餐,有八九道菜,要招待十到十五个专业人士,总是办得从容不迫、礼数周全。只是在那天晚上,一丁点细微的疲倦,也或者是不安,紧张的抽搐、哆嗦、困惑、支支吾吾,表示出——要相信这一点实在是痛苦——这位可怜的女士在说谎。很久以前,她曾有过自由自在地钓鲑鱼的经历,而现在,为了及时满足她丈夫对支配和权力的狂热追求,这种欲望会使他的眼睛油光发亮,她麻木,挤退、修理、消灭了自我,退缩在后,偷偷张望。因此她弄不明白是什么造成了那天晚上的不愉快,还弄得大家都头昏脑涨的(很可能是因为那些专业性太强的话题,也或者是要做一个了不起的医生所导致的疲惫,因为他的生活,照布莱德肖夫人的说法,“是属于他的病人的,而不是他自己的”)。所以,当十点钟的钟声敲响,客人们终于可以呼吸到哈利大街上的新鲜空气时,真感到如释重负。然而,这种安慰,他的病人们是无福消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