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9/74页)

至于布鲁顿女士本人嘛,她更为欣赏理查德·达洛维,他是紧跟在惠特布莱德后头来到的。实际上,他们在门口就碰上了。

布鲁顿女士当然更欣赏理查德·达洛维啰。他的素质要比惠特布莱德好许多呢。然而,她也不会允许他们随意贬低她那位可怜的、亲爱的休。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善良——他真的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她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具体的情况下感受到这一点的。但他确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间的区别也没什么重要的。她从来也不觉得像克拉丽莎·达洛维那样对别人品头论足有什么意思——她总喜欢把别人解剖得体无完肤,然后再缝合起来。至少在你到了六十二岁这把年纪时,不会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思的。她接过休的康乃馨,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阴沉的笑容。没有别的客人了,她说。她是编了个借口把他们骗过来的,为了让他们帮她解决一个难题……

“不过,咱们还是先吃饭吧。”她说。

于是,一队罩着围裙、戴着白帽的女仆悄无声息地接踵而来,她们在转门间优雅地来回穿梭,她们并非必不可少,但对于帮衬起梅费尔区的主妇们在下午一点半到两点间设下一场神秘而豪华的骗局来说,她们各个都身手不凡。你瞧,在弹指间,穿梭的人流不见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如梦似幻的氛围冉冉升起,首先呈上的是一盘盘美味佳肴——你分文不花就能享用哦。接着,餐桌上自动地摆满了玻璃杯和银餐具、小巧的垫子、印着鲜红的水果图案的碟子、涂了一层奶油的棕色的比目鱼片,汤盘里漂浮着鸡块。炉火熊熊,五彩缤纷,非一般家庭里所能见。美酒加咖啡(一样不用花钱),使客人们迷离的目光中浮现出愉悦的幻景,微微有些迷醉,在这样的目光中,生活仿佛变幻为一出神秘的音乐剧。此时,炙热的目光惬意地凝视着嫣红的康乃馨,美极了,那鲜花被布鲁顿女士搁在盘子边上(她的动作总显得不太自然)。此时的休·惠特布莱德,感受到了自己与整个宇宙的和谐相处,同时也对自己的地位更增添了十足的信心,因此他放下刀叉,说道:

“要是用花衬着您的蕾丝边不是会更可爱吗?”

布拉希小姐对这个亲昵的说法极度反感。她认为他是个缺德少教的混账东西。她的想法不禁使布鲁顿女士开怀大笑起来。

布鲁顿女士拿起康乃馨,颇为僵硬地握在手里,其神态与挂在她背后的画像上拿着一幅卷轴的将军几乎如出一辙。她傻傻地看着花,一动也不动。此刻的她究竟像谁呢,是将军的曾孙女吗?想必是玄孙女吧?理查德·达洛维暗自寻思。罗德里克爵士,迈尔斯爵士,塔尔博特爵士——还真是像呢。这个家族的特征都保留在了女性身上,真是奇迹。她本人就具有当龙骑兵首领的素质。而理查德会很乐意在她手下效力的,他对她的敬意是至高无上的。他对于那些出身名门、血统高贵的老妇人怀着罗曼蒂克的想法,而且由于他性情温和,总喜欢带几个他认识的急性子的年轻人来和她共进午餐,好像她那种类型的人就是由性情温和且热衷于喝午茶的人培养出来的!他熟悉她的家乡。他熟悉她的家人。他知道她庄园里有一棵葡萄树,如今依然能结果,据说洛夫莱斯或赫里克——尽管她本人这辈子从未读过一行诗,但这传说还是流传了下来——曾在这棵树下乘过凉。最好等一下再向他们提出那个使她烦恼的问题吧(是否要向公众呼吁,该如何措辞之类),最好等到他们喝完咖啡再说,布鲁顿女士想道。接着,她又把那束康乃馨放回到盘子边上。

“克拉丽莎好吗?”她突兀地问。

克拉丽莎总是说布鲁顿女士不喜欢她。确实,大家都知道布鲁顿女士对政治比对人更感兴趣。她说话像个男子汉,曾在80年代的一桩臭名昭著的阴谋中插了一手,这件事至今在一些回忆录里还常有提及。她的客厅里肯定有个暗室,里面还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张将军塔尔博特·摩尔爵士的照片,将军如今已过世,他曾在那里当着布鲁顿女士的面起草了一份电报(在80年代的某个夜晚),电报的内容她是知晓的,也许还帮他出了点主意,那份电报是命令英国部队在某个历史性的时刻进军的(她保存了那支笔,并公开了那件事)。因此,在她唐突地问了一句“克拉丽莎好吗”之时,男人们很难使他们的妻子相信她会对女人感兴趣,毕竟,无论他们对布鲁顿女士多么忠心耿耿,他们自己都在偷偷地怀疑呢。女人们常常坏了丈夫的好事,不许他们去海外就职,议会开到一半却不得不带她们去海滨疗养,因为她们突然患上了流感。然而,女人们还是能够准确地把握住她那句“克拉丽莎好吗”的意义,它是来自一个祝福者、一个几乎沉默寡言的伴侣的信号,她所说的(一辈子里也许有那么五六次)代表她尊重那种女性间的友谊,它是款待男性的午餐会上的一股潜流,它把布鲁顿女士和达洛维夫人以奇特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虽说这两人很少见面,而且见面时总显得冷冰冰的,有时甚至还表现出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