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1/74页)

可她必须写信。给《泰晤士报》写一封信,她常对布拉希小姐这么说,要比组织一支远征南非的队伍还要费劲(在战时,她确实组织过)。在经过一上午写完了撕、撕完了写的苦斗之后,她常常会有一种身为女性的无用之感,这样的感觉她从未在别的场合体会过,随后她会满心佩服地想起休·惠特布莱德,因为他拥有——没人会怀疑这一点——给《泰晤士报》写信的才华。

一个和她天赋全然不同的人,把握语言的能力如此之强,措辞能写得投编辑所好,有那种你不能简单地称之为贪欲的热情。布鲁顿女士常常保留对男人的评价,那是为了对他们能够和宇宙的神秘法则和谐相处表示敬意,没有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写文章,也明白别人话里的意思。因此,如果理查德帮她出点子,休帮她写信,她相信一定能成的。于是,她让休吃完他的蛋奶酥,还问候可怜的伊芙林,直等到他们抽烟的时候,她方才开口说道:

“米莉,你去把信纸拿来好吗?”

布拉希小姐走了出去,然后又回来了,把信纸放在桌子上。休拿出了他的水笔,他那支银色的水笔,已经用了二十年,他说着,旋开了笔帽。它依然完好无损,他曾给制造商看过,他们说,为什么一定会磨损呢,没有道理呀。反正要归功于休,还要归功于他用这支笔表达出来的感情(理查德·达洛维这么觉得)。休小心翼翼地开始写起大写字母,还在空白处画上花环装饰,布鲁顿女士脑子里的那一团乱麻就这样被绝妙地梳理了一番,直梳理到文字干净、语法正确,布鲁顿女士看着这了不起的变化,心想《泰晤士报》的编辑大人一定会满意的。休写得很慢。休很固执。理查德说人就该冒冒险。休提议为了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做些修改,理查德不以为然,休相当严肃地指出“必须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同时念了起来:“因此,我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在我们不断递增的人口中,青年的数量是过剩的……我们对死者应尽的责任是……”,理查德认为这些都是华而不实的废话,不过放在这里当然也没什么坏处。休继续打草稿,将那些表现最为崇高的感情的词语按照字母顺序记下来,一面掸落背心上的烟灰,不时把他们取得的进展总结一下,直到最后,他读出了这封信的草稿,布鲁顿女士很肯定地认为这是一篇杰作。她的本意真的像他念给她听的那样吗?

休不能保证编辑会把这封信登出来,但他会在午餐会上跟某个要人谈一下的。

布鲁顿女士听他这么一说,她这人几乎从来也没什么优雅的举止,竟然把休带来的康乃馨全部塞进了胸口,张开两只臂膀,还冲他大叫,“我的首相大人!”她不知道如果没有了他俩该如何是好。他们起身。理查德·达洛维像往常一样溜达着去看一看将军的肖像画,因为他计划着,只要他稍有空闲,他就要为布鲁顿女士写一部家族史。

米利森特·布鲁顿也为她的家族感到无比自豪。不过他们可以等,他们可以等一下的,她看着肖像说道,意思是说她的家族,世代都出文官武将,海军上将,都是实干家,都已尽了职责,而理查德的第一职责是为国效劳,不过那只是面子问题,她说,一旦时机成熟,在奥尔德米克斯敦,所有的档案都保存得好好的,理查德随时可以参考引用。她所谓的时机成熟是指工党政府的下台。“看呵,从印度来的新闻哦!”她高喊着。

接着,他们站在客厅里,从孔雀石桌子上放着的一只碟子里取出黄手套,此时,休多此一举地向布拉希小姐献殷勤,给了她一张没人要的票子什么的,她从心底里讨厌他,脸涨得通红。当时,理查德转身朝着布鲁顿女士,手上拿着帽子,说道:“你会来参加我们今晚的派对吧?”

听了这话,布鲁顿女士即刻恢复了被写信破坏掉的高贵气派。她也许会去,也许不去。克拉丽莎真是精力过人。开派对简直让布鲁顿女士害怕。况且,她毕竟老了。她如此这般宣称,站在门口,形象高贵,身子笔挺。这时,她的狗儿在她身后伸懒腰,布拉希小姐双手捧满信纸消失在了背景中。

布鲁顿女士挺着宏伟之躯、步履庄重地走上楼去,走进她的房间,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耷拉下来。她叹着气,打着呼噜,不是说她睡着了,她只是累了,觉得身子很沉,又累又沉,如炎炎六月里太阳暴晒下的一方苜蓿地,许多蜜蜂在周围绕来绕去的,还有黄色的蝴蝶。她老是回想起德文郡周围的田野,在那里她曾骑着她的小马驹帕蒂跨越溪流,还有她的兄弟莫蒂默和汤姆。还有那里的狗儿、小老鼠。还有她的父母双亲,坐在树荫下的草坪上,面前放着茶点。还有大丽花、蜀葵、蒲苇的花坛。想当年,他们都是些小淘气,总是设法捣乱!偷偷地从灌木丛中爬出来,为了不被人发现,弄得满身是泥。老保姆以前是怎么说她的衣服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