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42/74页)

哦,天哪,她想起来——眼下是在布鲁克街的星期三。这些善良的好人,理查德·达洛维、休·惠特布莱德,就在这个大热天里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大街上的喧嚣声飘到了躺在楼上沙发上的她的耳朵里。她有权力、地位、金钱。她曾生活在时代的风口浪尖。她有过知心朋友,结识过那个年代里最出色的男子。伦敦的嘈杂之声不断向她侵袭,而她那搁在沙发靠背上的手,似乎握着一根想象中的权杖,就像她的祖先们也许用过的那种。她看上去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却依稀记得自己在指挥着一支支军队向加拿大进军。而那两个大好人则走在伦敦的街头,向着属于他们的领地,向着那块如地毯般大小的弹丸之地,向着梅费尔区前进。

他们离她越来越远了,那条把她和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细线(因为他们和她一起用了午餐),在他们穿越伦敦的时候,也会相应地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细,就好像你和一个朋友吃了顿午饭后,这条细线把你和你朋友的身体联系在了一起。它在钟声里变得朦胧(她在那里打起盹来),那是报时的钟声,也或者是召唤人们去做礼拜的钟声,仿佛蜘蛛吐出的一根丝线,雨滴打在上面,丝线迫于压力而下垂。于是她睡着了。

理查德·达洛维和休·惠特布莱德站在康迪特街的街角上踯躅不前,而与此同时,米利森特·布鲁顿躺在沙发上,听凭那根纽带折断,打着呼噜。街角上,两股相反方向的风在交战。他们站在商店橱窗前往里望,他们并不想买什么,也不想交谈,只想快些分手,只因为那两股风在街角交战,还有上午和下午的两股力量交织起来的漩涡,使得他们的身体起了一种退潮的感觉,所以他们停在那里稍事休息。有张报纸里的广告飞在空中,开始姿势优美得如风筝,然后停顿了一下,又颤颤巍巍地落了下来。一块女人的面纱挂在谁家的窗口。黄色的雨篷在颤动着。早晨的车流变得稀稀拉拉,空落落的街道上时而有一辆马车满不在乎地嘚嘚驶过。在诺福克,就是理查德·达洛维半真半假向往着的那个诺福克,一阵轻柔的风把花瓣儿吹得合拢来,在湖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芳草萋萋,如波浪般起伏。晒干草的农夫,忙活了一上午后躺在树篱下小睡了一会儿,此时他们拨开了重重叠叠的绿叶和那发颤的一簇簇欧芹,看着天空,那夏天里蔚蓝的、凝滞的、炽热的天空。

瞧呀,理查德在看着一只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双柄银杯,而休·惠特布莱德则在以行家的眼光故作谦逊地打量着一条西班牙项链,他想伊芙林也许会喜欢,他应该进去问一下价钱。而理查德依然浑身乏力,既无法思考,也无法挪步。生活吐出了这些遗留下来的残骸,商店橱窗里满是彩色的人造石,人们呆呆地站在橱窗外,如迟钝的老人,如僵化的老人,朝里望着。伊芙林·惠特布莱德可能想买这条西班牙项链的——很有可能的。理查德非得打个呵欠不可。休往商店里走去。

“你是对的!”理查德说着,跟了进去。

天晓得,理查德本不想进去陪休买项链的。可身体里有了退潮的感觉。上午和下午交织起来的漩涡。如脆弱的一叶扁舟在深深的、深深的潮水中沉浮,布鲁顿女士的曾祖父、他的回忆录,以及他在北美的战役都湮没在水中,都沉入了水底。还有米利森特·布鲁顿。她也沉下去了。理查德对移民的前途问题毫不在意,对那封信也一样,他不在乎编辑会不会把它登出来。那条项链缠绕在休那优雅的手指间。就让他送给哪个姑娘好了,如果他一定要买首饰的话——随便哪个姑娘,随便哪个街头的姑娘。理查德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生活的毫无意义——为伊芙林买项链。如果他有个儿子,他就会对他说:努力工作,工作。但他只有女儿伊丽莎白,他可疼爱这颗掌上明珠啦。

“我想见见杜博内先生。”休用老于世故的口吻简洁地说道。看来这个杜博内先生知道惠特布莱德太太的颈围尺寸,或者,虽说这看来愈发奇怪,还知道她喜爱西班牙首饰以及她拥有多少那种首饰(关于这个,休记不清了)。所有这一切在理查德·达洛维看来都十分奇怪。因为他从来不送克拉丽莎礼物,除了两三年前曾送给她一只手镯,而且还失败了。她从来不戴那玩意儿。一想到她从来也不戴,他就觉得心里难受。如一根蜘蛛丝在这儿那儿摇来荡去,之后又依附在了一片叶尖上,理查德的心思也从死气沉沉之中恢复了过来,把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他妻子克拉丽莎的身上,彼德·沃尔什曾如此热烈地爱过她呢。理查德骤然在眼前看见了她在午餐会上的情景:他自己和克拉丽莎在一起,他们生活在一起。于是,他把一盘旧首饰拿到自己面前,先拿起一枚胸针,再拿起一枚戒指看了下,“这个多少钱?”他问,但对自己的眼光表示怀疑。他想要打开客厅的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走进去——献给克拉丽莎的一份礼物。只是送什么好呢?可休又在那里走动了。他真是虚荣心强得没话说了。真的,他已和这家店打了三十五年的交道,才不会被一个对生意经一窍不通的毛孩子忽悠呢。杜博内先生好像是出去了,如果杜博内先生不在,休就不会买任何东西,那小伙子听到这句,脸刷地就红了,赶忙毕恭毕敬地朝他鞠了小小的一躬。一切都很完美,礼貌周到。然而即使要了理查德的命,他也不会那么说的!他想不通这些店员怎么能忍受这个该死的傲慢之徒。休成了个令人受不了的混蛋。理查德·达洛维和他在一起超过一小时就会受不了的。于是,理查德轻轻弹了下圆顶礼帽表示再见,转过了康迪特街的街角,急切地,是的,非常急切地,去追随那根将他和克拉丽莎联系在一起的蛛丝。他要径直奔向威斯敏斯特,奔到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