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5/74页)

于是,他被流放了。整个世界都闹哄哄的:去自杀吧,去自杀吧,为了我们。可为什么他就该为了他们自杀呢?食物很美味,太阳很炽热。自杀的事,人们是怎么处理的呢,是用一把餐刀吗?这样太脏了,上面会沾满鲜血的——还是开煤气呢?他太虚弱了,几乎连手都举不起来了。而且,此刻他孑然一身,被诅咒,被抛弃,就像那些即将孤独地奔上黄泉路的人们,家里有一种奢侈的味道,一种充满了崇高意味的与世隔绝,一种人们从来都不了解的了无牵挂的自由。霍姆斯当然已经得胜了,那个红鼻子的畜生已经得胜了。但即使是霍姆斯本人也无法触动游荡在世界边缘的这个最后的遗迹,这个被驱逐的人,他回头望了望熙熙攘攘的居住区,像一个溺水的水手,倒在了一片世界的礁石上。

正在那个时刻(蕾西娅去买东西了),伟大的启示来到了。纱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埃文斯在说话,死去的人和他在一起。

“埃文斯,埃文斯!”他喊道。

史密斯先生在大声地自言自语,女仆艾格尼斯在厨房里唤着菲尔默太太。“埃文斯!埃文斯!”她把托盘拿进去时他嘴里仍在念念有词。她惊跳了起来,真的。她没命地往楼下跑。

蕾西娅进来了,手里捧着花,穿过了房间,把玫瑰插进花瓶,阳光直接照射在花瓶上,如灿烂的微笑,在室内跃动着。

她一定要从大街上的那个穷人手里买下这些玫瑰花,蕾西娅说。可它们几乎已经都凋谢了,她说着,一边摆弄着玫瑰。

外面有一个人,大概是埃文斯;还有蕾西娅说的几乎凋零的玫瑰,是自己在希腊的田野里亲手摘的。“与人交流有益健康;与人交流是开心的事,交流……”他嘀嘀咕咕。

“你在说什么呀,赛普提默斯?”蕾西娅惊恐不安地问,因为他又在自言自语。

她让艾格尼斯去叫霍姆斯大夫。她丈夫发疯了,她说。他几乎连她都不认得了。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赛普提默斯叫着,看着人性,也就是霍姆斯大夫,走进了房间。

“你现在又怎么啦?”霍姆斯大夫以最和蔼的态度说。“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是存心要吓唬你老婆吗?”不过大夫会给他服点什么叫他睡觉的。而如果他们是有钱人,霍姆斯大夫说,嘲讽地四下里望了望这个房间,那不管怎样他们都可以去哈利街的。如果他们不信任他的话,霍姆斯大夫说着,脸色已经不那么好看了。

现在是十二点整,大本钟显示十二点,洪亮的钟声飘荡在伦敦北区的上空,又和别的钟声混合起来,与云彩和烟雾掺和在一起形成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消逝在海鸥的嘶嘶声中——正午的钟声敲响时,克拉丽莎·达洛维把她那条绿裙子放在床上,而沃伦·史密斯夫妇正走在哈利街上。十二点是他们的预约时间。也许,蕾西娅想,那幢前面停着辆灰色汽车的房子就是威廉·布莱德肖爵士的家吧。沉重的声浪消融在空中。

确实是的——是威廉·布莱德肖爵士的汽车,低矮的车身,马力强劲,灰色的面板上镶嵌着他的姓名的缩写的简洁字体,仿佛作为一个科学的教士、一个神灵的助手,就不应该炫耀他那华丽的家族纹章。而且,因为车身是灰色的,为了配合它那冷静又柔和的外观,车子里面装饰有灰色的毛皮和银灰的毛毯,以便让他夫人在等待的时候也能暖暖和和的。因为威廉爵士常常要去六十英里之外,有时甚至要到更远的乡下,去拜访那些富贵的病人,他们是付得起威廉爵士因其正确建议而收取的合理的高昂费用的。他的夫人则膝盖上裹着毯子,在汽车里等上个把小时,背靠在后面,有时想着那些病人,有时则情有可原地想着一堵金墙,就在她等待的分分秒秒间,这堵金墙越垒越高了。这堵金墙在他们之间生长,在一切的世事变迁和忧虑渴望之间(她曾勇敢地承受过这些,他们曾一起为此奋斗过),直到她感觉自己已安稳地置身于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在那里只有一阵阵的香风吹拂。她令人尊敬、羡慕、嫉妒,她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尽管她对自己的肥胖表示遗憾。每周四晚上为专职医生们举办的大型派对;一场临时的义卖即将开幕,还有问候王室,哎呀,和她丈夫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啦,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一个男孩在伊顿读书,成绩还不错;她还希望有个女儿。不过,她还有许多爱好,比如儿童的福利啦,癫痫患者的术后护理啦,还有摄影,所以在她等她丈夫的时候,如果周围有个教堂,最好是座颓败的教堂,她就会贿赂教堂司事拿钥匙进去拍照,她拍的那些照片几乎和专业摄影师拍的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