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3/74页)

“帽子是最要紧的。”他们一起在外面散步时,她会如此说道。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每一顶帽子,她都要仔细观察,还有披风、裙子,以及女人们表现出来的风姿。她批评简陋的衣着,也反对过度装饰,但语气并不恶毒,只是挥挥手表示出不屑,就像一个画家把一幅华而不实的仿作推到了一边,尽管画这幅作品的人显然也没什么恶意。还有,她会对一个利用有限的行头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店员表示出宽容的赞许,尽管总带着挑剔的目光,或者对一位穿着灰鼠皮大衣、披着罩袍、戴着珍珠项链、正跨下马车的法国女士投去专业的目光,紧接着就是一番热情洋溢、毫无保留的赞美之辞。

“太美了!”她会喃喃自语着,用手肘捅捅赛普提默斯,好叫他也看见。但是,美和他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即便是美食(蕾西娅喜欢冰淇淋、巧克力之类的甜食),到了他嘴里也会失去滋味。他放下了甜品杯,搁在大理石的小桌子上。他看着外面的人们,他们看上去很幸福,聚集在街道中央,不知道为了什么,在那里高声喧哗着,欢笑着,吵闹着。可他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感觉麻木。在茶馆店里,在桌椅和饶舌的侍者中间,一阵骇人的恐惧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丧失了感觉的能力。他能够思考,也能够阅读,比如读但丁的作品,而且读起来一点不吃力(“赛普提默斯,快点把书放下来。”蕾西娅说着,轻轻地阖上了《地狱篇》);他能够算清账单,他的大脑一点没问题。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的错了——是这个世界造成了他的麻木不仁。

“英国人真是沉默寡言。”蕾西娅说。她喜欢这样子,她说。她尊敬这样的英国人,想要见识一下伦敦,还有英国的赛马,还有定制的西服,还记得听人说过那里的店铺有多可爱,是她的一个姨妈告诉她的,她姨妈婚后就住在索霍区。

也许,可能吧,在他们坐火车离开纽黑文时,赛普提默斯看着车窗外的英格兰,心里想道:也许,这世界本身可能就是毫无意义的。

在办公室里,他们将他提拔到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上。他们为他骄傲,因为他曾获得过十字勋章。“你已经尽责了,现在该由我们……”布鲁尔先生说了起来,他如此激动,如此高兴,以至于说不出连贯的话了。赛普提默斯在托特纳姆庭院街附近租下了一套令人羡慕的公寓。

他在这里再次打开了莎士比亚的作品集。少年时对语言的痴迷——《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已经彻底消失了。莎士比亚是多么厌恶人类啊——要穿衣服,要生孩子,还有欲壑难填的嘴巴和肚子!如今,赛普提默斯已经领会了真相,这个消息隐藏在华丽的辞藻背后。一代人传递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号,经过了伪装,无非就是厌恶、仇恨和绝望。但丁如此。埃斯库罗斯(根据他的译本判断)也如此。蕾西娅坐在那儿的桌前,修饰着帽子。她是在为菲尔默太太的朋友们修饰帽子,她连着好几个小时都在为帽子做装饰。她看上去苍白、神秘,如沉没于水底的一朵百合,他想道。

“英国人实在太严肃了,”她会这么说着,一边用胳膊搂住赛普提默斯,还和他脸贴着脸。

莎士比亚是排斥男女之间的爱情的。他老早就说过性爱这档子事是肮脏的。可是,蕾西娅说,她一定要有孩子。他们结婚都已经五年了呀。

他俩一起去参观了伦敦塔,参观了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站在人群中观看了国王主持议会的开幕式。还有各色的店铺——帽店、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皮包的百货店,她会站在外面驻足细看。可她一定得有个孩子。

她一定要有个像赛普提默斯的儿子,她说。可没人会像赛普提默斯的:没人能像他那么温柔,那么严肃,又那么聪慧。难道不能让她也读一下莎士比亚吗?莎士比亚是个难懂的作家吗?她问。

不能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上来呀。不能让受苦成为永恒,不能让这些淫荡的畜生繁衍昌盛,这些畜生没有持久的感情,只有一时的心血来潮和虚荣心,只会像墙头草一般一会儿倒向东一会儿倒向西。

他看着她裁着,剪着,修出了形状,正如人们看着鸟儿在草地上一跳一跳,飞来飞去,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真相是这样的(让她忽视好了):人类没有善心,没有信念,没有宽容,只知道追逐眼前的一时快活。他们拉帮结伙地去打猎。他们成群结队地去探索沙漠,尖叫着消失在荒原中。他们弃死者于不顾。他们龇牙咧嘴做着鬼脸。比如说办公室里的布鲁尔,小胡子上涂了蜡,珊瑚石的领带夹,白色紧身裤,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内心里唯有冷酷和焦虑——他的天竺葵在战争中毁了——他的厨师得了精神错乱;还有那个叫阿米莉娅什么的,总是在五点整把一杯杯茶点递到大家手上——这个眉眼淫邪、举止轻狂、下流龌龊的小娼妇;还有那些汤姆和伯蒂们,戴着浆洗得笔挺的衬领,浑身上下渗出一滴滴浓浓的罪恶。他们从未看见过他在笔记本上给他们画的肖像:赤身露体、丑态百出。大街上,货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公告栏里张贴着触目惊心的一幕幕,男人被困在矿井下,女人被活活烧死。有一次,一队残疾的精神病人在托特纳姆庭院街上放风,也或许是通过这样的展示来娱乐大众(人们哄堂大笑),只见他们一个个笃悠悠地溜达着,点着头,咧着嘴,从他身边经过,看着他们那半带着歉意、半带着得意的样子,他的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无助的悲哀。他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发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