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2/74页)

他难道不像济慈吗?她寻思着,并考虑着如何使他对《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及其他的莎士比亚作品感兴趣。她把书借给他看,给他写短信,使他心中燃起一生只有一回的烈火,没有热量的火焰,只有金红色的火苗,摇曳在波尔小姐的四周,如此极致的虚无缥缈,背景是《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还有滑铁卢大街。他认为她是个美人,相信她的智慧完美无缺;他梦见她,给她写情诗,可她无视这些诗歌的主题,只顾着用红墨水给他改错;在一个夏夜里,他看见她穿着一条绿裙子漫步在广场上。“花开了。”园丁要是打开门也许会这么说的,也就是说,要是园丁走进来,在任何一个夜晚,在约莫同样的时刻,就准能看见他正在写作,看见他把写好的稿纸撕破,看见他在凌晨三点完成了一部巨著,冲出门去,在大街上踱步,在教堂里参观,今天节食,明日狂饮,贪婪地猛读莎士比亚、达尔文、《文明史》和萧伯纳。

出什么事了,布鲁尔先生知道。布鲁尔先生,西布利和阿罗史密斯公司的总裁,那是家从事拍卖、估价和房地产的代理商。出什么事了,他想道,他像个慈父一般关心着这个年轻人,而且对史密斯的能力评价很高,甚至预言在十到十五年的时间里,他就会成功地坐上亮堂堂的经理室里的皮靠椅,周围都是存放着合同文件的保险箱。“只要他能够保持健康。”布鲁尔先生说,而那正是危险所在——他看上去很虚弱,于是他建议史密斯去踢踢足球,邀请他共进晚餐,并准备考虑推荐他加薪,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情况,布鲁尔先生的一系列计划都给打乱了,这个最为能干的小伙子离他而去了。欧战的魔爪终于伸了过来,多么阴险狠毒,它砸碎了谷物女神的石膏像,在天竺葵的花坛里炸出了一个大坑,还彻底吓疯了位于马斯威尔山的布鲁尔先生家的厨师。

赛普提默斯参加了头一批自愿兵。为了拯救英国他去了法国,因为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亚戏剧和穿着绿裙子在广场上散步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几乎就代表了整个英国。在战壕中,布鲁尔先生建议他踢足球时所想要看到的变化即刻就发生了:他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得到了提拔,并且那个叫埃文斯的长官注意到了他,甚至还喜欢上了他。当时,他俩的情形活像在炉前地毯上嬉戏的两只狗,小狗在耍弄一只纸盒子,叫着,咬着,还不时地去蹭蹭老狗的耳朵;而那条老狗则昏昏沉沉地躺着,眨巴着睡眼望着炉火,伸出一只爪子,转过头去温和地叫两声。他们俩简直形影不离,分享着彼此的一切,也包括吵吵打打。可当埃文斯(蕾西娅只见过他一面,管他叫“一个文静的人”,他是个体格强壮的红发男子,身边有女人在场时常显得有些害羞),当埃文斯就在停战前夕在意大利牺牲时,赛普提默斯既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似乎没有认识到这场友谊已经终结,反而为自己的无动于衷和富于理智而感到庆幸。战争教育了他。战争的场面如此壮观。他参与了整个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友谊、欧战、死亡,还赢得了晋升,他还不到三十,注定会活下去的。他的预感一点不错。最后的一阵炮火也没能击中他。他冷漠地看着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和平到来了,他当时正在米兰,被安顿在一个旅店老板的家里,那里有个庭院,花盆里开着鲜花,空地上有几张小巧的桌子,老板的女儿们在编着帽子。有天晚上,因为一阵恐慌的突然来袭——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感觉——他便和老板的小女儿卢克蕾西娅订了婚。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停战协定已经签好,死者也得到了安葬,而他却在突然间感受到了雷击般的恐怖,尤其是在晚上。他感觉麻木不仁。他打开意大利姑娘们坐在里面编帽子的房门,能够看见她们,也能够听见她们。浅盘里盛着彩珠,姑娘们在彩珠间搓着丝线。她们把粗麻布做的帽型转来转去,桌子上堆满了羽毛、亮片、丝线、缎带,剪刀敲着桌子,嘎嘎作响。可是他觉得失落,他丧失了感觉。不过,剪刀的咔嚓声,姑娘们的欢笑,做成了的帽子,这一切保护了他,他的安全得到了保障,他有了一个避风的港湾。可他不能彻夜坐在那里呀。有时天还未亮,他就醒了过来。床在塌下去,他在往下坠。哦,让剪刀、灯火和粗麻布做的帽型来救救他吧!他恳求卢克蕾西娅嫁给他,她是这对姐妹中年轻的那位,是个活泼又轻佻的姑娘,长着艺术家一般的纤纤玉指,她常常抬起手来说:“我的能耐全靠它们呢。”丝线、羽毛,在她的巧手之下,一切都富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