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4/74页)

茶点时间,蕾西娅告诉他,菲尔默太太的女儿就快生了。她可不要到老还膝下无子呀!她如此寂寞,如此不幸!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还是头一次流了泪。他远远地听见了她的抽泣,他听得真真切切,也分明注意到了那是她的哭声,他将这哭声比作活塞的撞击声。可他就是没有任何感觉。

他的妻子在流泪,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每当她这么深沉地、静静地、绝望地流泪时,他就会感觉自己又在地狱里坠落了一层。

最后,他的双手抱住了头,这个动作如此机械,一看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夸张姿势,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姿势毫无诚意。现在他已经认输,要由别人来拯救他。一定要派人过来,他已经屈服了。

什么也不能唤醒他。蕾西娅把他扶上床。她叫人去请医生——就是为菲尔默太太看病的霍姆斯大夫。霍姆斯大夫给他做了检查。他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霍姆斯大夫说。哦,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多善良的人呀,真是个大好人!蕾西娅想。要是他像赛普提默斯那样感觉不舒服的话,他就会去听听音乐会,霍姆斯大夫说。他会和妻子一起休息一天,去打打高尔夫。为什么不在睡前试试用一杯热水服下两片溴化剂呢?这些布鲁姆斯伯里区的老房子,霍姆斯大夫说着敲了敲墙壁,通常都有做工极好的护墙板,但愚蠢的房东会用墙纸把它们都遮起来。就在不久前,他去看了一个叫什么爵士的病人,就住在贝德福德广场……

因此,没有什么借口可找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有那种罪恶感,人性已经为此判处了他死刑,罪名就是感觉麻木。埃文斯牺牲时,他毫不在乎,那是最卑劣的罪恶。但所有其他的罪恶都会在清晨抬起头来,在他的床栏杆边上朝着他躺在那里的身体指手画脚、冷嘲热讽。他躺在床上咀嚼着自己的堕落:他怎么能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欺骗了她,引诱了她,并且他的行为令伊莎贝尔·波尔小姐义愤填膺。他的身上满是斑斑点点的罪恶标记,女人们在大街上和他擦肩而过时会禁不住颤抖。人性对他这样的卑鄙小人所做的判决就是死刑。

霍姆斯大夫又来了。他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英俊潇洒。他掸掸靴子,照照镜子,把这些症状全不当回事——头痛、失眠、恐惧、多梦——不过是神经过敏罢了,别无其他,他说。如果霍姆斯大夫发现自己的体重低于一百六十磅,哪怕只轻了半磅,他就会在早餐时要求他妻子给他多来一份麦片粥(蕾西娅需要学会煮麦片粥)。不过,他接着说,健康主要是取决于自己的。要对外界事物培养起广泛的兴趣,要有些兴趣爱好。他打开莎士比亚的书——《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随后又把它丢到一边。得有些兴趣爱好,霍姆斯大夫说,他自己是怎么获得如此良好的健康的呢(要知道,他工作起来的劲头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伦敦男人),不正是因为他总是能够将注意力从病人身上转移到古董式家具上吗?如果不介意他这么冒昧地说一句,沃伦·史密斯太太头上的那把梳子可真美啊!

当这个该死的傻瓜再次来访时,赛普提默斯拒绝见他。他真的不想见我吗?霍姆斯大夫欣然微笑了。你瞧,他不得不友好地推开这位娇小迷人的史密斯太太,这才越过她走进了她丈夫的卧室。

“看来你是吓坏了吧。”他和气地说道,在病人的旁边坐下。赛普提默斯真的对妻子说了他想自杀,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又是个外国人,不是吗?难道这不会使她以为英国丈夫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吗?难道一个人不应该对他的妻子负一点小小的责任吗?干吗这样躺在床上呢,起来做点事情不更好吗?因为他已经有四十年的行医经验了,赛普提默斯应该相信他的话——他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等到霍姆斯大夫下次来访的时候,他希望看见赛普提默斯已经下了床,不再使他那位娇小迷人的太太为他担惊受怕了。

总之,人性已将他俘虏——这个鼻孔血红、令人厌恶的畜生。霍姆斯已将他俘虏。霍姆斯大夫每天都会相当准时地来看他。你一旦跌倒,赛普提默斯在一张明信片的背面写道,人性就会将你俘虏。霍姆斯就会将你俘虏。他俩唯一的机会就是逃跑,不能让霍姆斯知道,逃到意大利去——哪里都成,哪里都成,只要离霍姆斯大夫远远的。

但蕾西娅无法理解他。霍姆斯大夫是个多善良的人呀。他对赛普提默斯很感兴趣。他只是想帮助他们,霍姆斯说。他有四个小孩,他邀请她去喝茶,她告诉赛普提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