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0/74页)

可那段没来由的情绪宣泄——今天早上突如其来的痛哭流涕,这算什么意思呢?克拉丽莎会怎么看他呢?也许会认为他是个傻瓜吧,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嫉妒就是那场发作的缘由——嫉妒总是凌驾于任何人类的感情之上,彼德·沃尔什想道,拿着小折刀的手高举起来。她常常去和奥德少校见面,戴西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告诉他,他知道她是故意告诉他这个的,她这么说是为了引起他的嫉妒。他可以看见她皱着眉头写着这封信,绞尽脑汁寻思怎么说会让他感觉受伤。然而,这一切全然无效,他感到怒不可遏!回英国找律师,这一场折腾并不是为了娶她,而是为了不让别人娶她。那正是折磨他的原因所在,那就是在他看见克拉丽莎如此沉稳,如此冷漠,专心致志地在那里补她的裙子什么的的时候,他所感觉到的痛苦。想到她也许可以使他脱离苦海的,而她所做的却是使他变成这么一个——抽抽搭搭、眼泪鼻涕横流的老蠢货。可是女人们,他想着,合上了折刀,不懂感情为何物。她们不懂感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委实冷若冰霜。她会坐在沙发上,坐到他的旁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给他一个吻——此时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一个声音打搅了他,一个细微、颤抖的声音,一个如水泡般喷涌而出的声音,没有方向,没有力量,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虚弱又尖利地飘过,不包含任何人类能够理解的意义:

依恩法恩索

福史威图依姆乌——

这个声音,听不出年龄和性别,是一座古老的喷泉从大地上喷出的声音。它来自在摄政公园地铁站对过的一个颤抖着的高大身影,如一个漏斗,如一只生锈的水泵,如狂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树叶的枯木,只得听凭风儿在它的残枝间任意肆虐,唱出一首了无意义的歌:

依恩法恩索

福史威图依姆乌——

枯树在那永不停歇的狂风中,摇曳、嘎吱、呜咽。

穿越了所有的年代——当人行道上荒草丛生,成为一片沼泽,穿越了象牙和猛犸的年代,穿越了太阳静静升起的年代,这个饱受摧残的女人——因为她穿着裙子——裸露着右手,左手贴在身旁,站在那里唱着一支恋曲——持续了一百万年的爱情,她歌唱,颠扑不破的爱情。数百万年之前,她的情人,他已经死了多少个世纪,曾经和她一起,在五月里散步,她低吟浅唱着。然而在岁月的进程中,在如夏日一般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在漫山遍野如火焰一般盛开着的,她记得,红色的紫苑花丛中,他倒下了。死神的那把大镰刀扫过巍峨的群山,到最后,她终于将她那颗花白的、无比苍老的头颅放倒在大地之上,而如今,大地已变成为一片残破的冰原。她祷告上帝在她身旁安放一束紫石楠,在她高高的坟茔之上,最后的一轮太阳将用它最后的一抹余晖抚慰它。到那时,宇宙的盛大表演也将告终。

当这首古老的歌从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喷涌而出时,大地依然青翠,鲜花依然盛开。然而,尽管它来自如此粗俗的一张嘴,仿佛是从大地上的一个洞穴里传出来的,而且洞穴里满是泥泞,纠结着驳杂的树根和纷乱的杂草,这首潺潺流淌着的古老歌谣,浸透了无尽岁月里的交相缠绕的树根,浸透了累累白骨与硕硕宝藏,依旧如一条小溪般漫过了人行道,沿着马里勒伯恩街流去,接着又往下朝着尤斯顿街流去,滋润着大地,留下一片水渍。

依旧记得在那遥远的古代,在五月的一天里,她曾经和她的情人并肩漫步,这个身心憔悴的老妇人,如一台生锈的水泵,伸出一只手乞讨铜板,另一只手贴在身旁,即使过了一千万年,她仍将站在这里,回想着曾经在五月里的那次散步,如今那里已成为波涛汹涌的一汪大海,不管当时陪她一起散步的那人是谁——他是一个男人,哦,是的,是个曾爱过她的男人。但是岁月的流淌模糊了那个古老五月的清晰记忆:那花瓣明艳的鲜花已然凋零,已然覆盖着一层银霜。她再也看不见,当她乞求他(正像她此时相当清晰地喊出的那样)“用你那甜蜜的眼神,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吧”,她再也看不见那双褐色的眼睛、浓黑的胡髭和晒黑了的脸庞,只看见一个隐约的身影,一个影子般的形象,她依然会用她那非常苍老却又如小鸟一般清新的嗓音,对着它婉婉地唱出:“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温柔地握住它吧。”(彼德·沃尔什忍不住给了这位可怜的老妇人一枚硬币,随后坐上了出租车。)“如果有人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自问。她先是攥紧拳头贴在身侧,随即又微笑着把这一先令放进了口袋,所有那些凝视着的好奇目光都消失不见了,一代又一代人匆匆地——人行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中产阶级——消逝而去,如踩在脚下的落叶,被那个永恒的春天所浸润,所覆盖,直至融入一片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