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29/74页)

奇怪的是,她是他曾遇见过的无神论者中最彻底的一个,而也许(这是他过去创造出来用以解释她的一个理论,她这人从某些角度来说非常透明,从另一些角度来说又非常含混),也许她对自己说,既然我们是个濒危的种族,被绑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她姑娘时最喜爱的读物是赫胥黎和廷德尔的,他们俩都喜欢像这样用船舶打比方),既然世间的一切皆是一场糟糕的游戏,那么管它三七二十一,我们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好啦,减轻和我们在同一个牢笼里的伙伴们的痛苦吧(又是赫胥黎的笔法),用鲜花和气垫把地牢装点起来吧,让我们尽量活得体面些吧。那些无赖们,那些神祇们,可不能让他们随心所欲——她的看法是,那些神祇们,他们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伤害、破坏、毁灭人生的机会,但是只要你按淑女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那他们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的。西尔维亚去世后,她立即产生了这一想法——那是个可怕的事故。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在你眼前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压死(都是贾斯廷·帕里的错——因为他太大意了),西尔维亚也是个即将步入人生的姑娘,是她们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克拉丽莎总这么说,是足够使人认识到人生的悲惨的。后来,她也许对这个想法不那么肯定了,她认为不存在什么神祇,没人该为此负责,于是她形成了一种无神论的信仰,为做好事而做好事。

当然啰,她非常享受生活。活得开心是她的天性(尽管只有天知道,她也有保守的一面。他常常感觉,即使是和她交往了这么多年的他,也只能画出克拉丽莎的一点点轮廓)。总之,她的天性里没有抱怨,没有贤惠女人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仁义道德。她几乎能享受一切。如果你此时正与她散步在海德公园,花坛里的郁金香、童车里的婴儿都会让她心情大好,在这种心情的刺激下,她会编造出可笑的小故事(如果她觉得那些情侣们不快乐,她很有可能会去和他们聊上几句安慰一下的)。她有一种极其细腻的喜剧感,可她需要别人,总是需要别人,去把它激发出来,这就造成了无法避免的后果,就是白白地浪费掉许多时间,午餐、晚餐,她的派对永不落幕,说着无聊的话,言不由衷的话,把自己的大脑弄得昏昏沉沉,丧失了敏锐的辨别力。她会坐在桌子的首席,跟某个也许对达洛维有用的老家伙苦苦纠缠——他们认识全欧洲所有最令人讨厌的角色——或者伊丽莎白正好走进来,那么一切都必须为她让路了。他最后一次去达洛维家的时候,伊丽莎白还是个高中生,正处在笨嘴拙舌的阶段,她是个眼睛圆圆的、脸色苍白的姑娘,跟她母亲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她是一个沉默寡言、感觉迟钝的姑娘,把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应当,任她母亲在她身上发泄一阵母爱之后,她会像个四岁的小孩子一般说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她跑掉后,克拉丽莎解释说,伊丽莎白去打曲棍球了。脸上带着混合了快乐与骄傲的表情,这样的表情似乎是达洛维本人给她的影响。如今伊丽莎白想必已经“进入了社交界”,因而会嘲笑她母亲的朋友,会认为他是个老古董。那么好吧,就这样吧。彼德·沃尔什走出摄政公园,手里拿着帽子,就是简简单单的这个,心里想,人老后得到的报偿只有一点:热情依然保留得如以前一般强烈,不过你得到了——终于!——使生活增添无上滋味的力量——把握经验的力量,这力量使生活流畅地运转起来,慢慢地,在阳光下品味。

这是糟糕的自白(他又戴好了帽子),可如今,在你五十三岁的时候,你几乎不再需要任何人了。生活本身,每分每秒,每一滴汁水,这里,此刻,现在,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里,已然足够。实在已经太多了。整个一生都太短暂而无法去实现,现在你必须已经获得了力量,体验了所有的滋味,去享受每一盎司的欢娱,去寻找每一个躲在暗中的意义。如今这两者都比以前充实得太多太多,也比以前更公开化了。要他再次遭受以前克拉丽莎使他遭受过的痛苦已是不可能。已经一连几个小时了(感谢上帝,没人听见你说着这些话),一连几个小时,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想过戴西了。

那时他真的爱上克拉丽莎了吗?他想起那份悲惨,那份折磨,那些日子里超凡脱俗的感情。这整个都是不同的——比过去快乐多了——这就是真理,当然,现在是戴西爱上了他。也许这就是原因,在轮船启程的那一刻,他会感觉到无比轻松,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一个人待着就好。戴西对于小事也处处用心使他觉得烦恼——雪茄烟、笔记、为旅行准备的一张毯子——都在他的船舱里。只要是诚实的人都会这么说:年过半百就不需要伴侣了。你再也不想恭维任何女人,说什么她很漂亮。五十出头的男人多半都会这么认为的,彼德·沃尔什如是想,如果他们诚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