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63/79页)

他们在一起时总爱咬文嚼字,说些富有象征意义的暗语。“布朗太太”对他意谓着病人,对爱拉则是向人求助的女人。

“你的文学午餐”是他用来指她不贞的说法,有时以风趣的口吻说出,有时则一本正经。

“你的探讨自杀的论文”指的是她的小说,反映了他对它的态度。

另外还有一个词语变得越来越重要,尽管他最初使用它时,她没有能理解它的含义,不知道它多么深刻地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们两人都是推大圆石的。”这话用来指他的失败。他努力奋斗,竭力想摆脱贫困,争取奖学金,获得最高的医学学位,这一切都出于他想成为一名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的野心。但他现在知道,他永远成不了一名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他的这一缺陷部分地由他身上最优秀的品质——即他对穷人、无知者和病人持久而不知疲倦的同情所引起。当他应该选择看书、做实验时,他总是选择照顾弱者。他永远成不了一个发明者或人生之路的开拓者。他于是成了一个专跟那些出身于中产阶级、为人保守的医学监督作对的人。那些人总想把病房的门锁起来,让他的病人全都穿上约束衣。“你和我,爱拉,我们都是失败者。我们徒费精力,想让那些比我们稍笨的人接受那些大人物们早已知道的真理。他们几千年前就懂得:把病人隔离起来只会使他们的情况恶化。他们几千年前就知道,那些害怕地主和警察的穷人,其实就是奴隶。他们早就懂得这一点。我们也懂得这一点。但不列颠那一大班明达之士是否懂得这一点呢?不懂得。爱拉,我们的任务就是把真理告诉他们,这是你和我的任务。因为大人物们太伟大了,你不便麻烦他们。他们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向金星移民,如何灌溉月球,这对我们这时代是很重要的。而你和我都是推大圆石的。你和我,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耗尽了全部精力,全部才能,想把一块巨大的圆石推上山顶。那块大圆石就是大人物们凭天性就认识的真理。那座山就是人类的愚昧。我们在推那块大圆石。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在还没干上这个活以前就已经死了,尽管我十分想干——我原以为这是一件富有创造意义的工作。如今我是怎样过日子的呢?我见过一位惊慌失措的医生,夏克利医生,是个小个子,伯明翰人,他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女人,就只有去恐吓自己的妻子。我告诉他:他必须把医院的门打开,决不可把贫苦的病人关在挂有白色皮革的黑咕隆咚的地窖里,那些约束衣都是愚蠢的。我就是这样过日子的。我还得治疗那些由愚蠢的社会造成的种种疾病……爱拉,你呢?你劝说那些跟雇主一样优秀的工人的妻子,要她们选用那些被商人们设计得十分时髦的服装和装饰品,而那班商人正是凭谄上欺下来挣钱的。你要那些成了人类愚昧的奴隶的穷苦女人们走出家门,参加某个社交团体,或从事某项有益健康的兴趣活动,并把她们不讨人喜欢这一事实抛在脑后。一旦那有益健康的兴趣活动收不到成效,那他们到头来就成了我的门诊病人了……我希望我已经死了,爱拉。我希望我已经死了。噢,你当然不理解我的意思,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你并不理解……”

又是死亡。死亡起始于她的小说,并进入了她的生活。然而,死亡却以旺盛的生命形式显现,因为这个男人工作起来就像个狂人。由于对贫苦无助的人充满了悲愤与同情,这个希望自己已经死去的男人一直不知疲倦地为他们工作着。

这部小说似乎已经写成,我这会儿正在读它。如今从整体审视过一遍以后,我又发现了当初没有意识到的另一个主题:即天真。从爱拉遇见保罗并爱上他的那一刻起,从她用了“爱”这个字眼以来,天真就随之产生了。

如今回想起我跟迈克尔的关系(这“迈克尔”是我的情人的真名,我用它来称呼小说中爱拉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儿子。这种微笑常常可以从一个等待医生看病但又确信自己没有任何疾病的精神病人脸上见到),我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天真。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能一开始就预见到我们这一关系的结局,但安娜我,却与那个跟保罗在一起的爱拉一样,对它熟视无睹。有保罗才有爱拉,才有天真的爱拉。他把那个聪慧的、多疑的、世故的爱拉给毁了,一次次麻木了她的才智,使她自觉自愿地受他摆布。就这样,她盲目地在爱情中沉浮,在天真中沉浮。这天真是自然而然不断滋长的忠诚的同义词。当他的猜忌彻底摧毁了这个恋爱中的女人并使她开始反思时,她才痛苦地发现了自己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