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9/79页)

爱拉觉得这本小说使她很难堪。这并不由于写作技巧上的原因。相反的,她能够十分清楚地想像出那位年轻人的一切。她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知道他有哪些嗜好。这个故事似乎早已由内在的那个自我写成,如今她只是把它誊写出来。所谓难堪,是说她为此而感到羞愧。她没有跟朱丽娅说起过这部小说。如果跟她谈了,爱拉知道她的朋友会这样说:“这是一部很消极的作品,不是吗?”或者会说:“它没有指出前进的方向……”或者是来自当前共产党武库中其他的一些评语。听到这样一些话,爱拉总要嘲笑朱丽娅,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她似乎也同意她的看法,因为她实在看不出读这样的小说对任何一个人有什么好处。但她还是要写它。有时候,除了为这样一个主题而感惊奇和羞愧外,她还感到有些恐惧。她甚至这样想过:也许我内心早已作出自杀的决定,只是现在尚未意识到罢了。(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继续撰写这部小说,并这样为自己辩解:“没有必要把它发表出来,我只是为自己而写的。”跟朋友们谈起这部小说时,她总是开玩笑说:“我认识的人个个都在写小说。”这话或多或少还是对的。实际上,她对待这部作品的态度与某个陷于孤独的人热衷于吃甜食没有什么两样,或者就像某种隐密的消遣,如跟第二个自我到野外观光,或对着镜子跟自己的影子交谈。

爱拉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摆开熨衣板,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不是要去参加聚会吗?我到底凭什么要这样做呢?她一边熨衣服,一边继续考虑她的小说,或者毋宁说把尚未熨妥的部分慢慢地移到灯光底下。她穿上了那套衣服,离开她的孩子以前又在那面长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让注意力集中到正在做的事上去。她对自己的打扮很不满意。她向来不太喜欢那套衣服。衣柜里有很多衣服,但她特别喜欢的一件也没有。而且她不满意自己的相貌和发型。她的发型不好看,从来如此。不过,她完全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很迷人。她长得小巧玲珑,瓜子脸,五官端正。朱丽娅经常说:“如果你好好打扮一下,肯定像个讨人喜欢的法国女郎,特别性感。你就是那种类型的人。”但爱拉从来不打扮自己。今晚她穿的那套衣服是黑色的毛织物,穿上它本来应该让人觉得很“性感”,但实际上没有。至少穿在爱拉身上没有。她把头发掠到脑后扎起。脸色看上去很苍白,差不多有些严肃。

但我并不在乎过一会儿将遇见什么人,她心里想,一边转身离开镜子。因此,这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是一个我真正想去参加的聚会,我会认真地打扮一番的。

她的儿子睡着了。她对着浴室的门朝朱丽娅大声说:“我还是去吧。”朱丽娅对此报以一阵格格的笑声,显得很得意:“我知道你会去的。”爱拉对她那副得意劲很有点恼火,但还是说:“我会早点回来的。”对此朱丽娅并不作直接的回答。她说:“我今晚会让卧室的门开着,以防迈克尔有什么事。晚安。”

到韦斯特医生的家需要乘半个小时的地铁,中间还得换一次车,然后再坐一小段路程的公共汽车。爱拉老是不愿意离开朱丽娅家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座城市让她感到有些害怕。伦敦的一大特色是它的四郊到处堆满废物,要一英里一英里穿过那些污秽不堪的场所使她感到很恼火。不久,恼火消退了,留下的是恐惧。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她改变了主意,决定步行过去,以此来惩罚自己的怯懦。她决定徒步穿过那一英里的路程,勇敢地面对她所厌恶的一切。在她眼前,那条两旁尽是灰暗简陋的小房子的街道一个劲地朝前延伸。黄昏时分光线暗淡,潮湿的天空显得更低了。四周数英里以内,全都是这般的污秽和简陋。这就是伦敦——走不到尽头的街道两旁全都是这样的房子。这种纯物质的感受简直让人难以容忍——能够改变这种丑陋现象的力量又在哪里?她觉得,在每条街上,人们都喜欢那些手提包里装着信函的女子。恐怖和无知充斥着这些街道,无知和卑劣建造了这些街道。这就是她所生活的城市,她是其中的一员,她对它负有责任……爱拉独自在街上匆匆行走,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边观看着街道两旁挂着的窗帘。这一带居住着工人,这一点看一下窗帘上的饰边和花卉图案就可得知。这里所居住的正是写了信不被人理睬,只好由她来处理的那些人。不过,这边的情况却突然改观了,窗帘的式样不同了——蓝孔雀的图案光彩夺目。这是一位画家的家。他搬进这套简陋的房子,并且把它装修得十分漂亮。其他一些有职业的人也步他后尘搬到这里来住,于是在这里构成了一小部分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不大跟沿街居住的其他人来往,那些人也许也从不走进他们的屋子。韦斯特医生的房子就在这一带——他认识那位最初来此居住的画家,于是就在街对面买下了房子。他说过:“买得正是时候,当时房价已经开始上涨。”他的院子乱糟糟的。他是个大忙人,三个孩子和妻子都帮他做事,没有时间料理院子。(这段路上其他的院子大都整治得很好。)爱拉心里想,这地方不会有人给妇女杂志这样的神示所写信的。门立刻就开了,门口出现韦斯特太太那张慈祥的脸。她说:“你终于来了。”随即帮爱拉脱下外衣。客厅干净实用——这里是韦斯特太太的世界。她说:“我丈夫告诉我,你又为他的那些精神病人跟他争执了一回。你真是个大好人,那么关心那种人。”“这是我的工作,”爱拉说,“我凭此获得我的薪水。”韦斯特太太和蔼而宽容地笑了起来。她忌恨爱拉,并非因为她跟她丈夫在一起工作——不是的,这样说她未免太武断。直到有一天韦斯特太太说出“你们这班职业妇女”这句话,爱拉才理解她忌恨她的原因。这话很刺耳,就像说“精神病人”或“这种人”一样,令她无言以对。如今她又特意让她知道她丈夫还跟她商量工作,以此显示她作为妻子的地位。要是在过去,爱拉会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好女人。但这一次她恼火了,心里说:她不是个好女人。“精神病人”,“这种人”——听那口气这些人简直都该死,该受诅咒。我不喜欢她,我不想装出喜欢她的样子……她跟着韦斯特太太走进客厅,那里有她所认识的人。比如,她为之工作的那份杂志的女编辑就在。她已经是个中年人,但仍显得很机敏,衣着得体,灰白色的鬈发油光发亮。她是个职业妇女,她的外表与她的工作密不可分,这一点与只中看但并不机敏的韦斯特太太不一样。她名叫帕特里西娅·勃伦特,这也是她职业上的称呼:女编辑帕特里西娅·勃伦特夫人。爱拉走过去坐在帕特里西娅身边,她说:“韦斯特医生刚才告诉我们,你跟他为了那些信件发生了争吵。”爱拉迅速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随即都笑了起来。这件事成了这次聚会的谈资,爱拉还得与他们配合,然后再抛开这个话题。而且,她还不能把事情太当真,或者稍有抵触。爱拉笑笑说:“谈不上争吵。”然后又以谨慎而幽默的口吻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大家所期望的):“但事情毕竟很令人懊丧,对于这种人你反正没有什么办法。”她发现自己竟也用了“这种人”这一说法,心里不由得很恼火,很丧气。她心里想,我本来就不该到这里来。要让“这种人”(这一次是指韦斯特夫妇和他们的同类)容忍你,你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