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1/79页)

爱拉心里想:我本来不应该到这里来,更何况往回走还有那么长的路程。正这样想着,一位男子离开坐位,从房间的另一端走过来坐到了她的身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位年轻人长着一张清瘦的脸。当他介绍自己时(他名叫保罗·唐纳,是个医生),脸上勉强地,或者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种充满睿智,略现局促不安而又不乏甜美的微笑。她意识到对方的热情,于是回笑了一下,并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当然,她弄错了,他并不像刚才所想像的那样年轻,他头顶那凌乱的头发已有些稀疏,白净的皮肤微呈雀斑,把眼眶勾勒得历历分明。那双蓝眼睛深深凹进,倒也非常漂亮动人。这是一双既好斗又严肃的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辉。她觉得他脸上的神态有些紧张,说话时紧缩起身子,这种姿势倒也无可指责,反而给人以为人谨慎之感。尽管刚才她还对他的羞怯的热情报以微笑,但此刻他的羞怯却使她不知所措了。

这就是她对一位后来深深爱慕的男子作出的最初的反应。后来他总要半带刻薄,半带幽默地抱怨说:“一开始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应该对我一见钟情才是。我多么希望一生中会有某个女子对我一见钟情,哪怕仅仅一次也行,但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碰见过。”再以后,他便有意以幽默的口吻进一步拓展这个话题,所用的语言已有些感情用事:“表情就是心灵。对于一个等到做过爱才爱上人家的女子,做男人的怎么放心得下呢?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爱拉大声申辩:“你怎么能将做爱与一切截然分开呢?真是没有道理。”这时他会哈哈大笑起来,依然是那么既刻薄又幽默。

她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她知道自己已开始坐立不安,知道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他也注意到,他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感到这种专注中隐含着几分傲慢,这种傲慢与性有关,只要你对他的表示置之不理,他就会老羞成怒。这使她突然想躲开他。这种复杂的感情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令人不快,竟使爱拉想起了她的丈夫乔治。她是在疲惫不堪的情况下才答应嫁给乔治的,婚前他对她已苦苦追求了整整一年。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他结婚,然而,她却跟他结婚了。她下不了跟他一刀两断的决心。婚后不久她便厌恶跟他发生性关系,这种感情而且变得无法抑制和隐瞒。但她的这种态度只能使他加倍纠缠她,从而使她更讨厌他——他似乎能从她的拒绝中得到激动与满足。他们间显然存在着某种无可救药的精神隔阂。于是,到了后来,为了激怒她,他跟另一个女人睡觉,并把他们的事告诉了她。虽然为时已晚,但她毕竟找回了先前所缺乏的勇气,准备跟他一刀两断。但她仍心不由衷地极力强调他背叛了她这一事实。其实,这并不是她的道德标准。她求助于传统的道德观,由于胆小怕事,还一再声称他从来就不忠于她。一想到这一点她就看不起自己。与乔治共同生活的最后几个星期可算是一场噩梦,她自贬自贱,情绪反常,直到终于离开乔治的家,结束了一切,在自己与那个窒息她,囚禁她,显然剥夺了她意志的男人之间拉开了距离。他随后马上娶了那个本想加以利用来让她回心转意的女人。爱拉也为之大感欣慰。

每逢心情不快,她就常常为离婚前自己的行为而苦苦反思。她曾作过各种各样的心理剖析,既贬损他也贬损自己,惟恐有失检点,鬼使神差般落入另一个男子的手中,重新经历一次不幸的婚姻的痛苦。

但跟保罗·唐纳接触了短短一段时间以后,她便明确地对自己说:“不错,我从来没有爱过乔治。”似乎别的话已用不着说,至少就她自己而言,别的话已用不着说。而且,她也用不着担心那错综复杂的心理活动有可能处在同样的水平上。“不错,我从来没有爱过乔治。”言下之意是:“我爱保罗。”

但与此同时,她仍惶惶不安,有意躲避保罗,总觉得自己有可能上当受骗——倒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她的过去有可能通过他而复活。

他说:“到底是什么病例引起你跟韦斯特的争论的?”他竭力想留住她。她说:“哦,你也是个医生,在你们看来,他们全都是病人。”她的话听起来很刺耳,带有挑衅性,这使她自己也笑了,“对不起。我想这事本来用不着我那么担心。”“我理解,”他说。韦斯特医生从来不说“我理解”这样的话。爱拉即刻心头一热。她的冷漠——这冷漠她自己往往意识不到,而且还难以克服,除非跟十分熟悉的人在一起——顷刻间消融了。她伸手到手提包里取那封信,看见他以好奇的目光笑眯眯地注视着被她弄乱的一堆东西。他拿过信,依然微笑着。他手握着信坐着,没有马上打开它,而是感激地看着她,似乎在欢迎她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然后他才开始看那封信,依然坐着,握着信,终于把它打开。“可怜的韦斯特能做点什么呢?你是不是要他开一些药膏?”“不,不,当然不是。”他看了看信上的日期,说:“一九五〇年三月九日,她恐怕从那以后早就每周三次找过她自己的医生了。可怜的韦斯特已经将他能想到的药膏全写出来了。”“是的,这我知道,”她说,“明天上午我得给她回个信。另外还有上百封信也得处理处理。”她伸手想去拿回那封信。“你打算对她说点什么呢?”“我还能说点什么?关键是,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也许有百万千万。”“百万千万”这话听起来很幼稚,她特意看了他一眼,竭力想借此传达一种沉重而痛苦的心情。他把信交还给她,说:“是呀,你又能说点什么呢?”“对于她真正所需要的东西,我是说不出来。因为她需要的是奥瑟帕医生本人自天而降去拯救她,就像一位白马骑士一样。”“那倒是。”“困难就在这里。我不能说:亲爱的布朗太太,你并没有得风湿病,你只是太孤独,没有人理睬你,才虚构自己的病症,向人们大声疾呼,为的是引起人们对你的注意。我不能这样说,是不是?”“只要说得巧妙,你还是可以说的。也许她也知道自己的病。你可以告诉她尽量设法会会别人,参加参加某个组织什么的。”“让我对她发号施令,未免太自高自大了吧。”“她是来信求助的,谈不上自高自大。”“某个组织,这是你说的?但她并不需要这个。她不需要任何缺乏个性的东西。她已有过多年的婚姻生活,如今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一半已不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