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3/79页)

第二天,阳光照见了伦敦城,街道两旁的树木似乎没有跟建筑物和马路合为一体,而只是田野、草地和乡村的一种延伸。爱拉本来对下午乘车出游的事有些举棋不定,但一想到草地上的阳光,便不由得高兴起来。从兴致的突然高涨中她懂得了:最近以来她的情绪显然比她所预料的还要低落。在给孩子做午餐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哼起了歌。因为她这时想起了保罗的声音——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保罗的声音,但现在她听见了那是一种温和的声音,但带点儿由缺乏教育而残留的粗鲁味。(当她想起他时,与其说在回忆他的形象,不如说在倾听他的声音。)她确实在听,但不是听他所用的词语,而是听那种音调,那种她能从中分辨出温柔、嘲讽和同情等诸多旋律的音调。

下午,朱丽娅带迈克尔去看望朋友。一吃过午饭她就早早出了门,这样,小男孩就不会知道他母亲不打算带他去郊游了。“你显得很开心。”朱丽娅说。爱拉说:“是呀,我已好几个月没有到伦敦郊外走走了。再说,身边没个男人对我来说也不合适。”“对谁又合适呢?”朱丽娅反驳她,“但我知道,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完这句带刺的话以后,她便带着孩子兴致勃勃地出门了。

保罗迟到了,他借口说路不好,简直像在敷衍她。她懂得了,他是一个经常迟到的男人,是天性使然,而不是因为他是个责任很重的大忙人。总的来说,她很高兴他迟到。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紧张不安中隐含暴躁的神情,这提醒她昨天晚上她还讨厌过他。再说,迟到意味着他没有把她真正放在心上,这使她心中的恐慌(这与乔治有关,和保罗无关)得到了缓和。(她自己知道这一点。)然而,一旦他们坐上车,朝伦敦城外驶去,她便意识到他那略嫌紧张的目光不时地朝她瞟来。她能感受到他的决心。他一个劲地谈着,她始终听着,那声音如她所记得的那些点点滴滴都显得十分悦耳。她倾听着,看着窗外,哈哈大笑起来。他在谈他为什么迟到;他与那班一起工作的医生发生了点误会:“没有一个人肯把心里话说出来,那班上层和中产阶级相互间就像蝙蝠一样吱吱叫着进行交流,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谈些什么。这种局面使我这样出身的人陷入极其不利的地位。”“你是那里惟一一位出身于工人家庭的医生吧?”“不是,在医院里不是,只在科里是。他们从来不会让你忘记这一点。他们这样做自己甚至意识不到。”他的话听起来很温和,很幽默,而且很尖刻。这种尖刻已是他的老习惯,并非有意要伤害别人。

这天下午,他们谈得很融洽,晚上时他们间的隔阂似乎已悄悄地化解。他们将污秽不堪的伦敦郊野抛在身后。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爱拉的兴致急剧上升,似乎已陶醉了。而且,她知道这个男人将成为她的情人,她能从他的声音给她带来的快乐中领悟到这一点,心里于是暗暗地充满了喜悦。他注视她的目光含着笑意,简直称得上有些放肆,他像朱丽娅那样评论说:“你看上去很开心。”“是的,我们已离开伦敦了。”“你那么讨厌伦敦?”“哦,不,我喜欢它,我是说我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但我厌恶——这一切。”她指了指窗外。树篱和行道树不断地被小屋小舍吞没。古老的英格兰在这里已所剩无几,一切都是那么的新潮和丑陋。他们驱车穿过主要的购物街,自开出伦敦城以后,他们一路上见到的店名都千篇一律。

“为什么?”

“这很清楚,它太丑陋了。”他迷惑地注视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家都住在这里。”她耸了耸肩膀。“你连他们也厌恶吗?”爱拉颇为生气,她心里想,许多年以来,不管她遇见谁,对方都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憎恨“这一切”,根本用不着解释。问她是不是恨他们(这里当然是指普通百姓),也实在太离谱了。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以挑衅的口吻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子。我憎恨他们所容忍的一切。那本来应该一概清除掉的——一点也不剩。”她用手做了个扫除的姿势,好像要把那黑沉沉的伦敦,那千百个污秽的城镇,英格兰境内那不计其数渺小的生灵,全都扫荡到一边去。

“但你也拿它没办法,这你是知道的。”他微笑着坚持说,“事情还是老样子——连锁店,电视天线,正人君子,这一切只会越来越多。你所指的就是这些东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