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穷通道士:买牛记(第8/12页)

那绳子一落到王子章手里,就像一根火绳落进自己的手里,有点烫人。他几乎要哭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把牛牵着,亲热地说:“走吧,伙计。”走出了牛屎坝。

牛温顺地跟着王子章走在大路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过来看,赞不绝口:“好一条大牯牛。”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地回了家。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拥进来看,又是一片赞扬,都说王子章好眼力,看中了这么好一条大牯牛。有的就索性和王子章口头订约,将来要租他的牛来使唤。王子章像办喜事一般接待大家,这都是穷佃户,租牛没得说的,都一口应承了。

老婆、憨儿子和大妹子也出来看,高兴得不得了。摸摸看看,这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呀。王子章叫儿子把草屋早就打扫干净了,垫了圈,天气还有些冷,草屋的墙缝都用草塞好,糊上纸了。大妹子有心计,早已去割好一背篼青草来放在草屋里,像对待稀客一般。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子章进屋坐上晚饭桌子。却不想吃,他坐到门口吧他的叶子烟杆。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刚才的欢乐气氛都跑掉了,谁也不说话。老婆子走过去请他:“吃夜饭啦。”但是她发现丈夫正在偷偷掉眼泪,一下子触发了她,也一抹眼睛就掉过脸走进灶房去了。憨儿子倒没有多少感觉,端起稀饭碗来喝。大妹子却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强忍住走到爸爸面前,想要喊一声爸爸都喊不出声来,也暗地哭了起来。但是她马上把眼睛一抹,不哭了,对爸爸说:

“爸爸,吃夜饭吧。”话里还带着哭音。

爸爸一下拉住女儿叫:“大妹子,是我对不起你,爸爸没出息呀。”眼泪成长串地滴下来。

大妹子勉强忍住不哭,劝爸爸:“死活就这一年,什么苦我也受得。”

这一家人,除了憨儿子,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不知怎么的,王子章越是听到草屋里牛在嚼草,他越难过。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大妹子起来把屋子扫干净,烧火做早饭,又去草屋看那条牯牛,看青草吃完了没有。她偷偷背起背篼,出去割了半背篼露水草回来,倒在草屋里,也不告诉人。吃过早饭,许多事情本来用不着交代的,大妹子却一件一件地交代,猪食桶和瓢放在哪里,告诉了妈妈,又私下对哥哥说:“你不要忘了见天割一背篼草回来,以后挑水也是你的事了。多帮爸爸干活,不要让他累坏了,更不要惹他生气。”这些话虽是私下里对哥哥说的,却早已被爸爸偷偷听到了。这又惹来一场不愉快,爸爸闷坐在门口发呆,连烟也不吧了,连到草屋去看他心爱的大牯牛也没有兴头了。

过不多一会儿,大院子的王老三过来喊大妹子来了。又惹得爸爸、妈妈不住抹眼泪,连哥哥的眼睛也红了。大妹子眼泡皮肿的,昨夜晚想是哭够了。她强忍住,站起来对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我走了。”她又回过头对哥哥说:“哥哥,莫忘了我早上跟你说的事哟。”哥哥点一点头,把头摆开了。大妹子走出门来,到草屋看一眼大牯牛。爸爸、妈妈、哥哥都跟出来,哭喊着:“大妹子。”

“嗐,你们这是干什么?她到大户人家去,吃好的,穿好的,又不是上杀场,哭什么?”王老三带着大妹子走出去。大妹子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进了童家大院子。

五月的骄阳,火辣辣的,还是不能阻止王子章戴上草帽成天在他的“小小的王国”里巡视。他一块田一块田地看。庄稼青葱油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在主人面前卖乖。王子章看得心花怒放,就像姑娘家在看自己才绣好的一块工艺绣品一般。不觉就蹲在田坎上吧起他的叶子烟杆来。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庄稼说话,叽叽咕咕地:“啊,展劲长啊。多亏得大牯牛……”好像他一家三口人的起早赶黑,辛苦下力,都不算什么,功劳倒要归于这展劲长的庄稼和他的那一条大牯牛似的。

自从他买了那条大牯牛,简直像陪老伴似的,成天守着它。

看它吃草嚼得那么带劲,真像他自己在吃香的喝甜的一样。他牵着大牯牛在水塘边喝水,喝得呼呼地响,好像听了什么最好的音乐一样。他在白天老看着它,晚上也要起来一两回,加点夜草。

他的老伴也欢喜得不得了,给丈夫开玩笑:“我看你把床搬进草屋去好了,还莫忘了带一条被子去。”一句话真的提醒了王子章,他真的在草屋边搭一间草铺,有时候就在那里过夜。他感到夜风凉,他真的把一床被子拿来搭在牛的背上,那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爱用舌头来舔他的手,用角来轻轻擦他挤他,显得亲热。到田里干起活来,大牯牛真是卖劲地直往前拉,王子章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在后边扶犁都快赶不上趟,流一身痛快的汗水。有时他怜惜大牯牛,怕累坏了,故意站住不叫走:“老伙计,歇一下,等我吧几口叶子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