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9/12页)

我趁他一错神,扑了上去,要夺他手里的瓶子。他身子挣了一下,瓶子掉到了地上,碎了。里头的水溅到我裤子上。一阵烟,裤子上就是一个洞。小腿钻心地疼起来,像是给火燎了一样。我顾不上疼,抱住他,一边大声地叫喊起来。

志哥带我去医院包扎。回到娱乐城,正见着公安带了那人走。那人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我心里一阵发揪。

志哥说,你小子好命。这么浓的硫酸,要是弄到脸上,这辈子就别想娶媳妇儿了。

一个保安过来,说,志哥,老板要见小满。

我们走进经理室。老板见着我“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志哥让我过去。

老板笑一笑,摸摸我的脑袋:这孩子,可比看上去机灵多了。让他留在我身边吧。

志哥说,小满,老板提携。还不快谢谢老板。

我轻轻地说,俺不想去,俺还想留在监控室。

老板眼睛瞪一下,说,年轻人,不识抬举啊。

我不敢正眼看他,话还是说出来了:老板,刚才那人,怪可怜的。他要是抓进去了……要不,你把欠他的钱,给他家里人吧。

志哥低低地说,小满……

老板有些发愣,身子陷进他的老板椅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人有些发毛。一边笑,一边说,好小子,好小子。

突然脸一沉﹐对旁边的人说,就照他说的做。

这时候门开了,李队灰头土脸地走进来。昨天他跟老林值班,两人赛着喝,到后半夜都醉得不成样子,电话响也没听见。

老板走到他跟前,很和气地看他一眼,然后说:酒醒了?

李队埋下头,没有话。

老板一个巴掌扇过去。

一巴掌扇得这胖子一个趔趄。

老板的声音变得冰凉冰凉的:再有下次,不是场子执笠[1],就是你滚蛋。

晚上,志哥叫人给我送了台真的电视来﹐说是老板奖给我的。说正好晚上有香港的回归仪式看。电视是卡拉OK包厢换下来的﹐比李艳家的那个还大还清楚。我一个一个台看,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我看着看着,心里想,得给阿琼姐打个电话了。

丁小满来电话的时候,台里只我一个人。

今天是七月一日。晚上转播香港回归仪式。欢姐说,应该没什么人来电话了。就留个人值班吧。我说,那就我吧。

香港要回归了,普天同庆。

丁小满来电话了。

我说,是你啊,在干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兴奋,说,我看电视哪。

我就笑了,说,你不是天天都看电视?

他也笑了,说,这个,是真的电视呀。然后又沉默了一下,说,其实,你从来没问过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有业务规定。如果客人不说,不允许打听客人的职业。

他突然叫起来。哎呀,原来英国男的穿裙子啊。

我笑了,想他真是大惊小怪。我说,那大概是个苏格兰人吧。

他说,姐,一会儿就交接仪式啦。你看不?

我说,我们工作时不能看电视。

他说,哦,那俺说给你听吧。电视上说是烟火表演。真好看,比俺过年时候放的钻天猴儿好看多了。

他突然又叫起来。英国兵露腚蛋子啦﹐原来穿裙子没穿裤衩儿啊﹐哈哈哈。

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解说,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欢乐的感觉。多年后,当我随着一种叫作“自由行”的旅行团到了香港,看见了小满在那次电话里跟我描述英国人举行降旗仪式的地方。站在和平纪念碑前,想象着大风吹过的情景,其实应该是难过的。

小满渐渐觉得有些无趣。这仪式对他来说,是很枯燥的。他问我,姐姐,香港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香港,与这个城市一河之隔。但是又远得很,陌生得很。我能想起来的,可能只是一两出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霍元甲》。小时候,觉得它就像外国一样。我穿的第一条牛仔裤,说是港版的。戴的第一个太阳镜,是在镇上买的,说是香港过来的走私货,被海关罚没的。中学的时候,班上男生有一阵神神花花地传一本杂志,后来给老师没收了。说是黄色刊物,是香港的《龙虎豹》。

我说,好。香港叫“东方之珠”。

他说,好,那咋一百年前,咱中国不要了呢?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他不等我回答,就又问,香港那么多外国人,是说外国话吗?

我说,说英国话,也说中国话。

小满说,姐,英国话,“电话”怎么说。

我说,telephone。

他重复了一下,舌头打着结,说不出。

我说,老早前上海也说英国话。中国人说不好,就说中国话的英国话,“电话”就叫“德律风”。

这回他轻轻爽爽地学了一次,又说了一遍。高兴起来,说,姐,俺也会说外国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