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8/12页)

对了,咱家的农药用完了。哥跟农业站的大李说好了。给咱留了两罐,你去跟他领。还有麦种,别贪便宜跟赵建民买。听人说,他那个有假。农业站的贵,可是有个靠。到底是政府的东西。还有,你跟娘说,针线盒子底下,压了去年收夏粮时候打的白条。去跟何婶问问,看乡里今年有没啥个说法。

你要是见到丫头姐,跟她说,俺哥在城里出息了。旁的都别说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动。

我问他,你不想你妹出来打工?

他说,俺妹要上大学的。

我说,你对你妹就那么有信心?

他说,姐,俺也不知道。可是她留在家里,俺放心。俺村里出去的女子,要么不回来。回来的,都变了。看啥啥不上,穿得都跟城里人一样。村东赵建民的姐姐﹐一回来,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那叫风光。可是人家说,她是去城里干那个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问他,干什么?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就是,跟男人睡觉换钱的。

这时候,丁小满突然声音紧张起来。他说,姐,我明天再跟你说。

电话就断了。

看到那男人的时候,他正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因为他戴了顶帽子,我瞅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形,也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高矮。这个监控器里头,是经理室后面的楼梯间。不常有人去的。除了防疫站的人来打药,要不就是我们叫来的搬家公司,要运大货物上去。

我拨了保安室的电话,没有人听。

我有点儿紧张了。看见那个人已经打开楼梯间的大门。俺思想不了太多,就跑出去。如果抄近路的话,从监控室到经理室,得要穿过整个演艺大厅﹐然后从包厢的长廊斜插过去。

演艺大厅这会儿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外面请来的演员正在台上反串表演。男不男女不女。底下就是一些男男女女,搂的搂抱的抱。舞池里头人多得像锅里下的饺子,全是人味。俺只好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往里挤,突然有手在俺裆上摸了一把。一个女孩儿对我回头笑一下,转眼就不见了。好不容易到了包厢的走廊,已经一身大汗。这里安静了点儿。

我紧步走过去。突然,听到房间里头,有女人大声喊叫起来。然后是男人的笑声和喘气声。女人也笑起来。我绷紧的心放下了,脸上有点发烧。

我从五楼下到了楼梯间,正和那个人对上眼。这人长了一双很苦的眼睛,眼角是耷拉下来的。他看到我,愣一愣﹐手里的报纸包紧了紧。我看到,地上有一两个烟头。

我说,你是什么人?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管,俺是来讨公道的。你让黄学庆出来,俺是帮俺整个建筑队的弟兄讨公道的。

黄学庆是我们娱乐城的老板。

志哥跟我们说过,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也是城里几个大楼盘的承建商。我看过一个,那楼也是高得不见顶的,据说盖了好多年了。

我守在楼梯间的门口。他上前了一步,说,让我进去。

他人长得很老相,可是声音很后生。

我用胳膊挡了一下,说,你要见老板,就从前门进。

他冷笑了一下,说,前门是俺们这些人进得来的么?从去年底到现在,俺来了几回,让俺进过一回吗?上个月一个弟兄拼了命要进,给你们打残了半条命。

我说,老乡……

他哼了一下,说,谁是你老乡,你们都是黄学庆的狗。你让俺进去,俺跟黄学庆说。

我让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他慢慢地把报纸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个玻璃瓶子。我问,你这拿的是啥?

他不说话,拧开瓶子,脱了帽子﹐兜头浇下来。我闻到了一股子汽油味儿。我心里一紧,上去要拦他。他猛然退后了一步。

我也退了一步,我说,老乡,啥话不能好好说?

他的手停下来﹐掏出一只打火机。他眼睛闪了一闪,我看见有水流下来,混在了汽油里。他说,兄弟,看你样子不奸,是个厚道相。俺跟你说,话能好好说为啥不说?俺们从去年六月就等黄老板发工钱,都快一年了。谁家里不拖家带口,凡有一份容易,谁愿意走到这一步。

他垂下头,用袖口抹一下眼睛。我要走过去。他一时把打火机摁在手里,一时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瓶子。恨恨地说:俺把话说头里,是黄学庆把俺逼到这一步,俺不为难你。你放俺过去。要不这是孝敬黄学庆的,就带你一份儿。

我不知道瓶子里是啥东西,但我知道,只会比汽油烈性。

他把瓶子举得高了些。我压低了声音说,老乡,你这是何苦。

他眼神黯了一下,清楚地说,活都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苦不苦。在乡下是苦,至少还有个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