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5/7页)

姚烨终于找回了鄙视康啸宇的理由。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说几句故意让人听不懂的话——你把这些词语一层层剥开,最后拿到的也无非是一个跟网店广告相差无几的企图。

“你是说,你想……推销她?”

“这个……我们不如换个角度看,那些比她写得更好的诗人,不一定有她这样的经历。更何况,她写的是医院,是病人,是生死……”

“哈,”姚烨冷笑了一声,“弄不好是给那些动不动要排三小时队的病人,又找了个出气筒。”

“也不能说这样的担心没有道理。我没法保证人们会用善意解释这些文字。她在诗歌里表现出的情绪有时候很负面,你刚才听到的那几句可能是她最乐观的一首了。她观察那些拿到化验报告的病人,写他们‘撕掉这些纸,那些纸/纷纷扬扬地/撒下一生的悲伤’。”

姚烨想象不出钱素梅每天会在什么时间躲在什么角落里,“观察”这一切。她究竟在姚烨身上观察到了什么,才会把那件事情交给她来做?在构思那件事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写诗吗?

“诗里的这个女病人以为她自己的悲伤至少有一个观众,”康啸宇还在兴致勃勃地往下讲,好像在上一堂诗歌鉴赏课,“然而,等坐在三十米之外的那个男人站起来,她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个盲人。具体的诗句我可能记不清楚了,但那个突然的转折我觉得很有意思。”

有好一会儿姚烨都烦躁不已,她不想听这些句子里有多少视角转换,能让谁联想起欧洲的哪一首现代诗,更不想听钱素梅的背景与去年突然走红的哪个人有多么相似。一个句子的诞生,与一个人的消失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

“也就是说,你们的杂志登了钱素梅的诗?”

“没有。这倒不是因为我担心她的诗被曲解——有点争议性,对于诗人是好事。我给她电话,请她来办公室里谈稿子,她都不肯来,只是把信写得更长更乱。在诗句里,我能看到有一个晃来晃去的背影,一个让她失控的人,也许是男人。她无法违背他的指令。”

“什么意思?这个背影是在我们医院里,还是在她家里?”

“不知道。总之应该有点权力吧。她写得闪闪烁烁,诗里的手术刀和呼吸机悬在头顶,随时要掉下来。我开始感觉到不安,我不知道按医学的角度看,那算是什么问题。躁狂?还是抑郁?”

医务科刘主任的干咳和透过架在鼻尖上的眼镜的注视,从姚烨的耳边和眼前飘过。两年前的医院里,护士圈里一直传说着他对女人的态度有点复杂。她摇摇头,极力想把这些甩到脑壳外面去。

“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现在她反正是没法申辩的。”

“当然,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是不可靠叙事……其实我也希望是我编的。”康啸宇把脸埋进两只大手,上下摩挲,就好像是在用一种特别文艺的姿势做眼保健操,“我希望我从来没认识她。如果非得认识,那我希望,我那天至少回她一个电话。我只是预感到会有麻烦,但是没想到逃避麻烦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在康啸宇的叙述中,姚烨听到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被刻意省略的空白。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

三分钟,姚烨说,她只有三分钟。总护士长叫她去谈话。可能岗位要轮转,她轻快地说。

以姚烨的熟练程度,消毒,扎入静脉,松开止血带,三分钟足够。没有更多的时间犹豫了,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太久。

丙种球蛋白是早就攒下的。姚烨知趣地没有问来路。当了那么多年护士,觉得自己快要感冒的时候央求同事注射一点增加免疫力,这样的事情,平常得就像医生在手术时,动不动就会被血溅到眼镜片上。所以,一切都毫无悬念,姚烨没有按规定要求出示处方。

“打右手,腾出左手方便一点儿。”姚烨知道,钱素梅是个左撇子。

“钱姐,你没事吧?”姚烨的语气,让你只能用“没事”来回答。

“就是有点累。很累。晚上总是睡不好。”球蛋白冻干粉在瓶中已经溶解成了无色透明的液体。

姚烨走出值班室之前,甚至乖巧地拉上窗帘,轻轻带上门。这个动作也许会让人略感内疚,也许会让后面的步骤进行得缓慢一点。无论如何,钱素梅可以这样想:舍得给自己买一百美元一管的护手霜的女人,心里不会千疮百孔。姚烨是一定能缓过来的——一年?两年?也许。

“第三天傍晚,在圣心教堂感受过静谧的心灵洗礼之后,不妨沿着台阶拾级而下,感受另类的文艺气息。浸润在小丘广场的夕阳下,开大光圈,背对公园利用侧逆光,收获此行最美的一张自拍照。”旅行指南的这一页似乎换了个翻译,读来格外顺畅,但排版有点局促,因为标题长得只能分成两行:一人食,一人行,奢华的极简,快乐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