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4/7页)

“钱姐那人,谁教得了她?”

“那么,她说不出来的意思,你就替她说嘛。”

“这世上,谁又能替谁说话?”

姚烨两手一摊,重重地叹口气。面对走在她身边的康啸宇,和他积攒了两年的一大堆问题,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气恼。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规划好的路线就此作废,一个人的旅行,变成了两个人在巴黎漫无目的的闲逛,你一块我一块地企图凑出一张完整的拼图——问题是,这张名叫“钱素梅”的拼图,是她这两年来,一直在努力忘记的。

“她在信里是个话痨,一封就是十几页。手写,能看懂一半。那些信,还存在编辑部的抽屉里。我拿过一份最短的给她妈看,居然被她撕成两半。”

“为什么?”

“因为她不信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是她女儿写的,她说钱素梅从小就乖,宁可自己不念书也要供弟弟上学,出事前还提前给家里寄了下半年生活费。都是我伪造的,她说,这年头谁还会写信。出这么大事她也没给亲戚朋友留下一张纸片。她拒绝承认女儿的笔迹,说她早就忘记了钱素梅的字是什么样子。总而言之,一定是我的问题。我骗了她的人,保不齐还骗了钱,临了还伪造这些他们看不懂的故事,好推卸责任。”康啸宇说得慢而坚决,听起来就像是在法庭上供认不讳。

这套词儿姚烨听着很耳熟。钱妈妈在医院里也这么讲。只不过,迫害钱素梅的人成了医院,护士长,姚烨,以及所有在暗处等着吞噬她女儿的病人。

“钱妈妈到底为什么认准是你?”

“因为出事前一天晚上,她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手机上有记录。我没接。”

“你在干吗?”

“我……”康啸宇苦笑着摇摇头,“我和我老婆在一起。那时候还是女朋友。”

姚烨飞快地横了他一眼。这话让她暗暗松了口气。圈子兜到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立场,可以在康啸宇身上贴一块渣男的便利贴,心安理得地鄙视他。

“我跟钱素梅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你信吗?”

“不信。”

巴黎圣母院正在大修。白色塑料布蒙住一侧塔身,最靠外的滴水兽的嘴从边缘伸出来,被塑料布上的反光映照得格外残破。

走到正对着滴水兽的地方,话题陷入僵局。两个人都有点累。康啸宇一眼看到有三四个人在排队,研究了一通以后冲着姚烨说:“看到那个圆柱体吗?有点像书报亭的那个。我猜是个公共厕所。我得过去一下,你要不在周围先转转?”

姚烨并没有走远。她站在一棵梧桐树底下,用手机抓拍那些在越来越强的阳光底下开心地脱掉外套、露出肥硕肩膀的女人。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康啸宇小跑着过去,一刻钟以后又快步走回来。他的头发和衣领上全挂着水珠,身后有好几个老外在朝着他的方向傻乐。

姚烨拿出了包里所有的纸巾。她刚刚才拿准对康啸宇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现在如果冒冒失失地笑出来,显然不大合适。然而,她前面越是忍得辛苦,后面就笑得越是放肆。两个人就那么一边擦一边说,你追我赶地笑,一个眼看着要打住另一个马上接过来——好像空气只要冷下一秒钟,就又会凝结成一团讨厌的迷雾。雾里结结实实地包裹着什么东西,他们既无力躲开,也难以抵达。

“你猜怎么着,那个大圆筒,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就投个币,拍一下黄色按钮,门就开了哈哈哈。你能想象巴黎圣母院脚下有这么一个后现代的玩意吗?”

“然后呢哈哈哈?”

“然后门开了,我进去,门又关上。然后厕所里有个声音开始讲法文,女声,就像飞机起飞前播的注意事项。然后我也不知怎么了按了红色的按钮哈哈哈……”

“然后就下雨了?”

“是淋浴,淋浴!谁能想到花一欧元你在巴黎可以上趟厕所还能洗个热水澡?应该按蓝色,蓝色……”

“哈哈哈……可是我想知道,她写了什么?”

“什么意思?”康啸宇的手僵在半空,他的头发上还沾着纸巾的碎屑,随着一阵不识时务的风,滑稽地摇摆。

“钱素梅给你的那些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钱素梅的诗就埋在她的那些漫长的信里,与各种前言不搭后语的陈述句混在一起。有时候甚至连分段都不清晰。她身边的人事被赋予各种代号,从那些像“影子叠着影子”般穿梭的同事里,康啸宇辨认不出姚烨到底是哪一个。总之,钱素梅的信是连绵不绝、含混不清的梦话,康啸宇把其中可以分行的文字一段段挖出来,排在一起,凑出五六十首。

“你觉得她很有天分?”

“有一点吧,不能算天才。但是,她很不容易。她告诉我,她在她的家乡都没机会上高中,在你们医院的工作,是从当护工开始的。你知道,考虑到她的学历、工作、身份、形象,甚至钱素梅这个名字……反差有多么悬殊。对于读者而言,这是有记忆点的——你明白吗?这就是我麻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