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6/7页)

姚烨又成了一个人,又回到了她给自己规划的攻略中。手机镜头里,姚烨看到自己的脸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苍白。夕阳是最昂贵的化妆品,从脸颊到脖子都红扑扑的泛着橙色的光。她想,诗人钱素梅会怎么写这样的阳光?

切开的气管嘶嘶作响,管壁上纹着斑驳的渴望,以及去年暮春的,栀子花香。

多么骇人的意象啊,康啸宇说。不是迫害的害,他说,是惊世骇俗的骇。

此时的康啸宇应该正坐在从巴黎到尼斯的火车上。车厢外的色彩越来越丰富,车厢里的气温越来越高。两年来,他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一次性处理旧货的机会,一个他以为可以感同身受的听众。“当时那种情况,你知道的,根本没办法讲道理。没人会听你讲道理,是不是?”

姚烨不愿意点头,就像在殡仪馆门前时那样。她不愿意跟康啸宇同病相怜,不愿意分担他的哪怕一点点委屈和内疚。然而,记忆并不会因为不情愿就消失,它们连在一起,整块整块地砸过来。

忙乱的脚步声。晃动的抢救的身影。那种人人都知道没有任何效果的抢救。所有人在拨所有的电话。被拦在门外的姚烨,从门缝里看到的钱素梅的脸。那样远的距离其实应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姚烨相信自己看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某种终于好好睡了一觉的感激之情。

护士长跌坐在护士台旁的地面上,有整整十分钟,别人怎么扶都起不来。胖警察的脸越来越严肃,盘问了姚烨两句以后,就让级别小一点的瘦警察看住她坐在值班室里不准乱跑。调监控录像,封存证物,去派出所配合调查——这一切就像是一盘错乱剪接的录像带,在姚烨的脑中循环播放了两年。

再回到医院上班时,她发现,所有人都过分客套地向她问好。走进更衣室里换制服的时候,几个更年轻的小护士把一个笑话拦腰砍断,紧张地停住笑声,就像草草收拢一把折扇。在回忆中,她试图用钱素梅的眼睛,寻找康啸宇的位置,刘主任的位置,或者她的母亲和舅舅的位置。但录像带开始打滑、扭曲,发出尖利的啸叫,最后大团大团的雪花塞满她脑中的屏幕。

“这不怪你,怎么能怪你——”护士长抹着眼泪叹着气,“但是你也别怪她……除了找你,我想不出她当时还能把这件事派给谁。”

“以她的技术,她其实可以替自己打……”话说了半句,姚烨就被自己声音里的冷酷吓了一跳。

沉默许久,护士长拍拍姚烨的肩膀:“一个人走,她也是害怕的。她想跟你告别呢,你不如这样想吧。”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不能跟你说,跟我说?”隔着口罩,姚烨的呜咽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质在垂死挣扎。

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康啸宇在给姚烨上了一天诗歌鉴赏课之后,把她拉得离真相更远。“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虚构化,是一种建立在戏剧基础上的仪式。”康啸宇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长长地松一口气。

惟一确凿的是,警察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姚烨替钱素梅注射的球蛋白,还剩半瓶。姚烨计算过,哪怕用最慢的速度,滴入钱素梅体内的另半瓶也只需要花掉一刻钟。

在这一刻钟里。钱素梅安安静静地待在值班室里,也许躺着,也许坐着,也许躺一会又坐起来,也许甚至想了一句诗。然后她的左手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第二瓶,娴熟地换到了输液架上。

异丙酚,阿曲库铵,一种是镇静剂,一种是肌松药。双保险,致命而不痛苦。

录像带倒回去,画面停留在针扎进静脉的那个瞬间。姚烨总是忍不住想,这一针不仅让她当了三天的杀人嫌疑犯,也通过某种方式,刺进了她自己的静脉。从那一天开始,她身上有一部分就跟着死过去了,而钱素梅的一部分,却附在她身上活了过来。

蒙马特高地上到处都是那种小巧的仿古手风琴。穿红黑格子背带裤、脖子上系着红色三角围巾的男人会不经意地从你身边经过,突然拉足风箱。你正在出神,条件反射地弹开,恍然间听到他嘴里哼着似曾相识的香颂旋律,惊讶这样小的琴竟然能放出那么大的音量。那男人身边,已经跟上了一串看热闹的、举着手机拍视频的游客。你手足无措,发现口袋里没有零钱,最后只能掏出十欧元纸币,扔进男人随手搁在身边的破旧的礼帽里。

“谢谢——”如今在旅游胜地卖艺的老外,个个都会耍两句中文,向越来越常见的中国游客示好。这位风琴手甚至把这两个洋腔洋调的中文字顺滑地嵌进间奏里,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歌词。他一边道谢,一边向姚烨挤挤眼,手指在键盘上按了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手背上金黄色的毛在夕阳下闪光。